殷承玉看著前方的衝突,臉色前所未有的冷凝,毫不遲疑地下令:”放箭!換槍!“
懸起的箭矢射出,衝在最前方的災民陸續倒下。
盾牌之後,弓箭手後撤,後面持著長槍的士兵上前,槍尖穿過盾牌縫隙,依舊指向前方。
同伴的倒下讓被憤怒佔據了頭腦的百姓們冷靜下來,畏懼再次佔據了上風。
他們終於不再無畏地往前衝,而是停留在原地對峙。
殷承玉看到這場景,冷冽的眼神放才略微緩和。
此時天色已經擦黑,光線暗沉下來。無數聚集在一處的百姓,仰著臉看過來時,臉上或寫著憤怒或寫著恐懼,但那一雙雙眼睛裡,卻又透出麻木和無望來。
但山西疫病控制明明初有成效,本不該走到如此地步。
殷承玉閉了閉眼,方才吩咐旗手:“按照孤的話來說。”
旗手依令敲響了銅鑼,揚聲將他的話轉述給所有人:“太子殿下有言,屠城乃是謠言。太原府疫病已得控制,山西其餘各州府,皆會效仿太原府行事。染疫者可到疠人所救治,無病之人受飢荒疫病所累,無食者可派發米糧粥飯,老弱病者可有大夫診治派發藥材。隻要爾等按照官府告示行事,無事之時好好待在家中,太子殿下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百姓。”
旗手扯著嗓子,將殷承玉的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眼見著前方的難民從沉默到竊竊私語,殷承玉又道:“所有人現下各自返回家中,明日開始,城門口會張貼告示,一應救災章程,都會有官兵宣讀。隻要大家按章行事,所有人都能領到米糧和藥材。”
聚集的災民騷動了一會兒,便逐漸開始有人散去。
眼看著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少,還有些大約是親朋受了傷,猶猶豫豫待在邊上沒走,卻也沒敢去攙扶。
殷承玉這才對邊上戰戰兢兢的蔣孝文道:“去令人查看那些被射傷的百姓,死者收斂屍身安葬,有親人的將撫恤金發給親人。傷者送去善濟堂救治。”
見他並未發落自己,蔣孝文略松了一口氣,忙不迭應是,幾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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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後一批百姓也散去,殷承玉又重新安排了邊界的防衛,這才去了蔚縣縣衙暫時休整。
蔣孝文命人安置好受傷的災民,一臉忐忑地前來復命。
眼下人手不足,殷承玉暫時沒有發落他,但是對著他也實在擺不出什麼好臉色,冷著臉道:“將情況詳細再說一遍。”
蔣孝文顫顫巍巍將情況說了。
原來早在殷承玉調兵封鎖山西邊界時,就已經有了屠城的流言。
隻是蔣孝文當時並未重視,直到最近兩日流言愈演愈烈,在蔣孝文還未反應過來時,這些百姓就趁夜聚集起來,衝破了防線逃往別處。
“兵分數路,還讓染疫的病患打前鋒?”
殷承玉蹙眉,眼底有銳芒:“聽起來倒像是有備而來,這次暴動必定有人從中煽動策劃。”
如果隻是普通起衝突,多半是如同今日一般兩方衝突對峙。但昨晚的暴動卻是以染疫的患者打頭陣,士兵投鼠忌器,這才叫防線出現了缺口。
如此有謀有劃,其後必定有人推動。
殷承玉沉思良久,喚了西廠大檔頭崔辭來:“你派人去查一查,最近百姓之中可有人故意散播謠言,煽動情緒。再安排一路人手,往宣府等地去追查逃竄的災民。宣府等地也都傳孤手令,讓各州府官員加強盤查,絕不能放這些災民入城。”
崔辭是薛恕的心腹,如今薛恕帶了人往陝西方向去攔截,不知何時能回。殷承玉隻得暫時使喚崔辭。
將事情一樁樁布置下去後,第二日清早,殷承玉便折返大同府城,親自主持賑災事宜。
三日之後,薛恕帶著人馬趕到大同府。
大同往陝西,需經過經保德州。薛恕領命之後快馬加鞭趕往保德州,在進陝西的關口處將難民盡數攔了下來,除此之外,還抓到了兩個一直在煽動災民情緒的嫌犯。
他先是將這些災民遣往太原府安置,之後便押送嫌犯趕到了大同府。
薛恕去面見殷承玉時,正巧撞上去復命的崔辭。
崔辭是他一頭提拔起來的親信,瞧見他後,便先將調查的情況說與他聽了。
薛恕聽完,略略頷首,道:“你先退下吧,此事我會稟給太子殿下。”
之後便將兩個嫌犯交給崔辭,自己去尋殷承玉。
殷承玉正在書房查看直隸各地送來的信件。
經過數日追查攔截,出逃的山西災民攔截了一部分回來。但直隸不比山西和陝西地廣人稀,逃往宣府的災民眼見入城不得後,早就逃往了直隸其他州府,如同魚兒入了水,了無蹤跡。
如今三日過去,遣送回來的隻有數百人。其餘人難以尋覓行蹤,恐怕已經流往直隸各地。
想到不知所蹤的人裡不知道混了多少染疫的病患,殷承玉就頭疼不已。
這三日他幾乎沒怎麼好好休息過,再看到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隻覺得滿心疲憊。
心裡隱隱擔憂著,即便重來一世,他仍然無力挽回這場浩劫。
甚至間接導致這場大疫提前爆發。
薛恕進屋時,就見他揉捏著鼻梁,滿臉都是疲憊憔悴。
聽見他進來的動靜,殷承玉方才收斂了情緒,隻是聲音仍透著疲憊:“情況如何?”
“都攔下來了,還抓到了兩個煽動者。”薛恕打量著他的表情,問道:“殿下多久沒好好休息了?”
殷承玉膚色白,每每沒休息好,眼下的青黑便格外明顯。
“睡不著。”
大約是聽見陝西那邊的人盡數攔了回來,殷承玉緊繃的神色松弛了些,往後靠進圈椅裡,抬手遮著眉眼道:“孤頭疼,你給孤按按。”
薛恕走到他身後,替他松開發冠,十指插入發中,輕柔地按揉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我不在殿下都睡不著。
殿下:?要臉
第41章
殷承玉的模樣實在太過疲憊和憔悴,薛恕替他按了一會兒,又特意叫人送了熱水和帕子來,替他熱敷眼睛和後頸,讓他舒服些。
殷承玉精神緊繃了數日,眼下終於偷得片刻闲暇,忍不住長長嘆出一口氣。
薛恕轉而替他按捏肩膀,見狀問道:“可是宣府的情況不好?”
逃往陝西的災民都已經攔截遣送回來,殷承玉還如此滿面愁緒,必然是宣府這頭出了岔子。
“宣府遣返回來的人數與當初逃離的人數差了太多。”殷承玉道:“裡頭也不知道有多少染疫之人,孤擔心疫情會蔓延到直隸。”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疫病剛剛轉好卻又出了岔子,難免叫人心力交瘁。
“山西控疫已經有了成效,就算按最壞的情況打算,萬一直隸也爆發疫病,效仿山西之法,總不會太差。” 薛恕道。
“但願吧。”殷承玉又問道:“那兩人你可審出什麼來了?”
“大同災民暴動確實有人蓄意煽動,隻是那些挑動之人混在災民裡,已經難以排查。抓住的那兩人也隻是受了煽動的普通百姓,因為曾去過陝西熟悉路徑,這次才成了領頭。”
雖然早有預料,可真聽到有人蓄意挑起災民暴動時,殷承玉還是感到了憤怒:“實在荒唐至極!”
這個節骨眼上,挑動災民暴動的人選,他就是閉著眼都能找出來。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老二還是老三了。
隆豐帝前往南京,帶上了文貴妃和德妃,殷承璋和殷承璟自然也隨行去了,唯有他身為太子,留下監國。
老二和老三恐怕這會兒都懸著心,生怕他穩住了山西疫病,再添一筆功績,日後更難以扳倒。
“都是些鼠目寸光之徒。”殷承玉坐直身體,壓下了怒火:“罷了,現在生氣也無濟於事。當務之急是先控制住山西的疫病,直隸也需防範於未然。”
他將先前整理好的章程交給薛恕:“大同總兵不堪用,大同府諸事你多盯著些,絕不能再出現災民逃竄之事。”
因為災民暴動,殷承玉在大同府滯留了近十日。
有他親自擬定的章程,又有薛恕帶人盯著,大同府的賑災事宜終於走上了正軌。
五月下旬,殷承玉在視察了其餘幾個州府的賑災情況之後,才又回到了太原。
如今太原府城比當初的“鬼城”已然熱鬧許多,百姓們白日出門做工,幫忙建造疠人所善濟堂,日落之前趕回城中休息。因為親眼見到疠人所的病患得到了妥善的救治,雖然如今每日疠人所都有死者屍體被送出來焚燒,但染疫者卻不再是絕望地等死。
有百姓自己或者家中親朋出現生病徵兆的,也都開始積極上報,主動到疠人所接受救治。
如今太原城外的疠人所已經一再擴建,分為內外兩個部分。症狀嚴重者和症狀輕微者分開,有大夫每日診脈記錄,雖然無法立即治愈,但日日服用湯藥,死亡人數比起開始已經有所減少。
回城之後,殷承玉先去了官署查閱近日文書,薛恕則去看了先前讓人建的狗舍——下頭人來報,那些狗每日與老鼠生活在一處,以老鼠為食。現在已經有大半狗出現了精神萎靡、食水不進的狀況。還有少部分狗甚至和人一樣,脖頸上生了肉核。
狗舍建在荒無人煙的凹地裡,為了防止老鼠挖洞逃離,整個狗舍四面都以小孔鐵板覆蓋,隻留出了通風和觀察的口子。
薛恕遠遠看了一眼情況,便令人去請太醫來。
這些時日,從宮裡帶來的太醫連同諸多各地召集的大夫們一直在研制疙瘩瘟的治療之法,隻不過至今沒有研制出太有效的方子來。
如今確定這些老鼠和疙瘩瘟脫不了關系,或許能幫上些忙。
大約半個時辰後,不隻是三位太醫來了,殷承玉以及溫泠也一道來了。
“殿下怎麼也來了?此處易染疫病。”薛恕皺起眉,將一塊用艾草燻過的布巾遞給他,不讓他再往前走。
“孤聽說了狗舍之事,便也過來看看。你什麼時候弄的?”
殷承玉停下腳步,看見三位太醫和溫泠換上了厚實衣裳,又戴好面巾,以艾草燻過身後,才謹慎地靠近了狗舍。
“從王家村回來之後,當時想起從前聽的老話,就僥幸試試。”薛恕道:“隻望能派上用處。”
兩人說話的功夫,已經有番役將病狗從狗舍裡弄了出來。
三位太醫和溫泠輪番檢查過之後,道:“與疙瘩瘟症狀相似。”
“這些老鼠果然身帶疠氣,不管是人還是狗食用了,都有很大可能會染上疙瘩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