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豐二十三年,東宮太子已被廢五年,當年謫仙般的人物,幽禁皇陵,受盡萬般折辱。
也是這一年,皇帝昏聩,追求長生大道,讓西廠閹黨篡了權。
西廠督主薛恕,權傾朝野一手遮天,就連太子之位,亦能言語左右。
宮中皇子們無不討好拉攏,盼他助自己登九五之位。
但誰也沒料到,薛恕自皇陵迎回了廢太子,親手送他登頂帝位。
昔日權勢滔天目中無人的權宦,卻甘願匍匐在那尊貴帝王腳下,為他做人凳。
登基大典前夜,殷承玉沐浴焚香。
人人敬畏的九千歲捧著龍袍,親自為未來的帝王更衣。
等身銅鏡裡,緋紅衣袍的西廠督主,將九五至尊擁在懷中,垂首輕嗅,笑聲低啞:“陛下終於得償所願,可能讓咱家也一償夙願?”
第1章
五更天,夜色半褪,曦光隱隱。
帝王寢宮之內,燈火煌煌,內監女官們在偌大宮殿裡穿梭往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今兒是陛下登基的大喜日子,內廷四司八局十二監,為了這一日已經籌備了將近一月,眾人從三更天就開始忙碌起來,連素日寂靜冷清的宮殿也染上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殷承玉立於銅鏡前。
等身高的銅鏡中映出一道著明黃中衣的瘦削身影。青年寬肩窄腰,烏發雪膚,上揚的鳳目裡蘊著與生俱來的貴氣。
長久凝視著銅鏡裡窄長的人影,殷承玉嘴角勾起淺淺弧度,直到身後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銅鏡裡又映出另一道暗紅身影,他才斂了笑。
一身緋紅蟒袍的薛恕捧著皇帝冠冕行至他身後,明黃中衣與緋紅蟒袍在銅鏡中交疊糾纏,連聲音也變得曖昧起來:“臣為陛下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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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承玉自銅鏡中瞥他一眼,之後便垂下眼睫,舒展手臂,任由他動作。
袞衣、下裳、蔽膝……薛恕一樣樣為他穿戴妥帖,最後才拿起託盤裡的白玉革帶,繞至殷承玉身後,雙手自他腰側穿過,如同環抱一樣將他攏住,修長手指靈巧地將革帶上的玉扣扣上。
合上的玉扣發出“咔噠”一聲輕響,他卻並未退開,而是就著這個姿勢,攏住纖瘦的腰,將人帶入懷中。
“恭喜陛下,終於得償所願。”
他將下巴抵在殷承玉肩窩處,帶著溫度的吐息盡數落在脆弱敏感的側頸,激起一連串細小的疙瘩:“這大喜的日子,不知陛下可能讓咱家也一償夙願?”
宦官特有的尖細嗓音被刻意壓低,暖色燭光裡,交疊的身影仿佛也染上了幾許溫情繾綣。
殷承玉抬起眼,透過銅鏡與他對視:“廠臣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何心願未了?”
耳側傳來一聲輕笑,腰上的手臂也隨之收緊,薛恕以鼻尖在他耳廓輕觸,如同情人耳語一般道:“陛下明知道臣想要什麼。”說完,挺直的鼻梁順著耳廓線條下滑,至側頸流連輾轉。
這是他們彼此都非常熟悉的動作,再往下,身後的人便要用上唇齒了。
殷承玉閉了閉眼,揮開腦海裡不合時宜浮現的旖旎畫面,唇角抿直:“廠臣要的,朕恐怕給不起。”
“是給不起,還是不想給?”
身後擁著他的人卻仿佛忽然被觸到了逆鱗,單手捏著他的下巴,強迫他轉過臉來和自己對視,眼底布滿暗潮:“還是說……陛下亦鄙夷咱家這等閹人,恥與為伍?”
每回他生氣時,便不稱“臣”,總愛陰陽怪氣地稱“咱家”。
殷承玉從不慣著他這一生氣就忤逆犯上的壞毛病。
下巴被掐得生疼,他氣急,掙扎著坐起身來,罵了一聲“混賬”。
外頭守夜的小太監聽見動靜,小心翼翼進來,隔著床帳輕聲詢問:“殿下可是醒了?眼下才四更天。”
殷承玉恍惚間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隻是在做夢,揉了揉眉心,疲憊道:“無事,退下吧。”
小太監聞言放輕了步伐,又輕悄悄地退了出去。
殷承玉卻再睡不著了。
他已經連著三晚夢見前世之事,夢見薛恕。
按照上一世的軌跡,再過三天,便是薛恕淨身入宮的日子。之後五六年裡,他將從宮中最不起眼的小太監,一步步往上爬,最後坐上西廠督主之位。皇帝寵信,權勢遮天,連皇位亦能輕易左右,時人稱之為九千歲。
而再有三個月,皇帝與二皇子黨便會對他出手,先是外家虞氏牽扯進貪墨案中,滿門盡誅;再是母後受驚早產,一屍兩命;他的太子之位亦會被廢,從尊貴無雙的一國儲君變成棄子,自此幽禁皇陵,孤立無援。
直到薛恕迎他回朝。
他們之間原本不過一樁不摻感情、利益互換的交易,卻因糾纏了數年,間隔了生死光陰,也變得濃鬱厚重起來。
有幸重來一回,他本不欲再與薛恕生出糾葛。
可每至深夜,那一雙透著偏執的暗沉眼眸便自眼前晃過,耳邊是一聲聲透著譏諷的質問:“陛下亦鄙夷咱家這等閹人,恥與為伍麼?”
陛下亦鄙夷咱家這等閹人,恥與為伍麼?
這樣自輕的話薛恕隻對他說過一次。
他似乎從未自卑於自己宦官的身份,床笫之間,也總是霸道而強勢,就算沒了那物件,也總有層出不窮的法子叫他認輸求饒。
但他卻從未當著他的面寬衣解帶過。
仔細想來,多少還是在意的罷。
而如今,改變薛恕命運的機會就在眼前。
殷承玉滿心煩躁地起身,站在窗戶邊吹了許久的涼風,才平靜下來。
找,還是不找?
今日是隆豐十七年臘月初五,薛恕曾與他提起過,他是在臘月初八那日在蠶室淨了身,之後使銀子拜了直殿監某個老太監為師,才被帶入了宮。
臘月初八正是臘八日,日子特殊,殷承玉當時隻聽了一耳朵,便牢牢記住了。隻是望京城中蠶室亦有數家,他並不清楚薛恕當初去的是哪一家。
若要找,恐怕得花些功夫。
但每每想到那人曾用在他身上的惡劣手段,又覺心氣難平,無法下定決心。
在窗前立了許久,殷承玉才復又睡下。
這一覺依舊睡得不安穩,前世之事在夢中紛雜而過,翌日早晨殷承玉醒來時,隻覺得一陣頭昏腦漲,眼下也浮起濃鬱青黑。
原本尚未痊愈的身體,越發顯得孱弱。他掩著唇咳嗽幾聲,召了心腹太監鄭多寶進來。
“殿下怎麼咳得更厲害了?”鄭多寶剛進門就聽到壓低的咳嗽聲,頓時便顯了急色,手裡穩穩端著湯藥,嘴上卻已經在催促小太監去請太醫來。
“無礙,隻是昨晚吹了涼風。”殷承玉接過湯藥一口飲盡,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朝鄭多寶招了招手:“孤另有事交代你去辦。”
鄭多寶附耳過去,聽完之後神色詫異,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
殷承玉正心煩著,不欲多加解釋,隻揮了揮手:“盡快。”
鄭多寶見狀隻得壓下疑惑,匆匆出門辦事。
要說在這望京城裡打聽蠶室,恐怕沒有人比淨了身的太監們更清楚。
大燕建國二百餘年,最初時宦官地位低下,不許讀書習字更不許議論朝政。但隨著時間推移,朝堂上文臣黨派愈發勢大,皇帝為了節制文臣,便越發親近倚重身邊的內侍,不僅在宮中增設了內書堂,教導太監讀書識字。甚至還允許宦官參與朝堂政務,致使宦官權勢愈大。
到了如今,內廷二十四衙門之首的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掌批紅之權,連內閣首輔亦要以禮相待;秉筆太監提督東廠,錦衣衛亦要屈居其下。
宦官權勢之盛,可見一斑。
世人逐利,閹人雖名聲不好聽,但利字當頭,便有越來越多百姓自願將家中男丁淨身送入宮中,博一個富貴前程。
燕王宮中並未專設淨身的蠶室,宮中一應內侍都由有資歷的大太監自宮外招收,是以望京城內開設了不少蠶室。若家裡心慈些,便會將孩子送至專門的蠶室淨身;但也有那心狠的,舍不得銀錢,便走偏門尋那劁牲畜的手藝人,隻當牲畜一樣劁了,生死由天。
鄭多寶按照殿下的命令,派遣數人暗中尋訪了兩日,找遍了大大小小的蠶室,卻並未找到殿下所說之人。
眼見著臘八之期將近,所尋之人卻沒有半點蹤跡,他隻能死馬當活馬醫,命人擴大了範圍,連帶著將那些劁牲畜的手藝人也都探訪一遍。
*
三日之期轉眼即至。
大燕恢復古禮,遵循前朝舊制,每年立春、元宵、端午、重陽、臘八日都要行嘉禮,於午門外設宴,宴請群臣。
按例皇帝當出席與群臣同宴,以示親近之意,但隆豐帝素來不喜應付朝臣,自然將這差事推給了已經參政議事的殷承玉。
殷承玉是嫡長子,外祖父虞淮安又是內閣首輔,剛滿七歲就被立為太子,至十四歲便已入朝參政。自小便被當做儲君教導。早早明白自己肩上擔著的重任之後,更是嚴於律己,從不敢有半分懈怠,努力去做一個眾人心中完美的儲君。
隆豐帝交給他的事情,不論大小,他皆不計利益得失,全力以赴。
上一世這個時候,他因思勞過度感染風寒病倒,病情反復,纏綿病榻十日之久。身體還未痊愈,就又接到隆豐帝讓他負責臘八宴的旨意。
身為太子,為君分憂,為父解愁,他都沒有推拒的理由,仍拖著病體接了下來。
結果臘八宴之後,他病情加重,發起了高熱,昏迷了整整兩日。雖然後頭病好了,底子卻虛了不少,還落下了頭疼的毛病。
那時年少倔強,明明身體不適也不肯露出半分,還要感謝父皇信重,配合隆豐帝演足了父慈子孝的戲碼。
可實際上呢?
他克己復禮,凡事追求盡善盡美,在朝臣和市井百姓當中名聲愈盛。又有強有力的外家支持,聲望甚至快要高過皇帝,早就成了隆豐帝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後快。
所以後來大舅舅遭人攀誣構陷,牽扯進私鹽案裡,外祖甚至整個虞家也都牽扯其中,他幾次請命徹查,隆豐帝卻連查都不肯細查,便匆匆定罪發落。
說到底,虞家不過是受了他的連累罷了,隆豐帝從始至終想要除掉的威脅,是他。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隻可惜這個道理,殷承玉直到被褫奪太子之位的那一刻,才深刻的明白。
是以重來一次,他並不打算再做個為父分憂的孝子。
思緒流轉間,殷承玉笑著推拒了吏部尚書的敬酒,他掩唇咳了幾聲,雪白的面色因此添了幾分紅潮,卻反而更顯病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