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敘接過病理科遞來的檢查報告,那天讓保安把馬浩帶走之後,江敘又給阮秀芳開了幾個檢查,其實問診的時候他就覺得阮秀芳的情況不太好,果不其然,病理科宮頸篩查的檢查進一步佐證了他的判斷——
高度疑似鱗狀細胞癌。
他步伐匆匆地走回婦產科,推開三號辦公室的門,“邵樂,”江敘把檢查報告遞給邵樂,“給她打電話讓她趕緊來醫院,我等下把宮頸活檢和陰/道鏡的檢查單傳給你。”
“好的江老師。”邵樂接過檢查單,忽然想起了這是昨天見過的那個患者,雖然最終的檢查結果還沒有出,病情究竟嚴重到什麼程度也需要宮頸活檢來分型分期,她還是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不同於昨天一副諱疾忌醫的態度,邵樂打完電話沒多久,馬浩就直接闖進了她的辦公室,“邵醫生!”他雙目通紅,手抖得厲害,大概想說點什麼,又想起前不久差點失手打了眼前的女醫生,嗫嚅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他身邊的阮秀芳早已經哭成了淚人,一時間三號辦公室格外喧鬧。
邵樂不想理馬浩,她把江敘開出的檢查單遞給阮秀芳,安慰道:“先去做分型,別慌。”
這句話一出來,阮秀芳哭得更厲害了,這樣的悲歡離合常常在A醫大附屬濟華醫院上演,邵樂雖然見得次數多了,可是每每遇上,還是有些於心不忍。
沒等夫妻倆拿到檢查報告,江敘率先從病理科拿到了進一步檢查的結果,“聯系病人辦住院吧,”他垂下眼睫,看了一眼檢查報告,問電話裡的邵樂,“還有床位嗎?”
“今早剛空出來一個。”邵樂說:“不過病人情緒不太好,暫時不太能聽進去我的話。”
她正在勸慰阮秀芳,然而對方的悲傷絲毫沒有緩和的模樣,已經招致了很多人圍觀,她著急地都快上火了。
“江醫生,”手術室的護士走出來見江敘在打電話,催促道:“下臺手術麻醉已經上了,您得盡快過去了。”
“好,”江敘應道:“我盡快。”
他轉頭對電話中的邵樂道:“你能安撫住嗎?”
“我……”邵樂有些欲言又止,她本來想叫江敘幫忙的,可她剛剛也聽見江敘很忙,於是搖頭道:“沒事的江老師”
“先給她辦住院,”江敘說:“晚上我跟你去和患者說明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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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醫生平時很忙,除非病人的情況很復雜,收病人、幫助病人了解病情、交流手術方案,包括術前談話這種工作都是邵樂他們來做。
阮秀芳雖然患了癌症,但她的情況隻是最輕微的那種,一般主刀醫生是不會花時間去陪學生去做這種事的。
可大概遇到難題的時候,沒有什麼能比導師的一句“別著急,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要更打動人了。
邵樂握著話筒,鼻子忽然酸了酸,而電話那頭的江醫生已經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邵樂把話筒放回座機,深吸一口氣,轉身再次走向了阮秀芳。
*
病床上鋪上嶄新的白色床單,厚重的消毒水味彌漫著整個病房,馬浩攙扶著阮秀芳躺上病床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在邵樂的解釋和安慰下,從驟逢噩耗的悲傷中稍微找回了些理智。
同病房另外兩張病床上都是住著人的樣子,左邊病床上的患者不在,隻是床頭櫃上堆滿了東西,右邊病床上坐著個穿著紅色花短袖正在吊水的大姐,那大姐拿著大蒲扇,一邊扇風一邊跟新來的病友打招呼,“怎麼了妹妹,”她問阮秀芳道:“眼睛圈兒怎麼紅成這樣?”
阮秀芳拿袖口揉了揉眼睛,“醫生說……我得了癌症。”
“那是早期還是晚期啊?”蔡大姐問。
“是早期,蔡大姐。”於桑剛好從門外進來,聽見這一段對話,回答了蔡大姐。
“於醫生,”蔡大姐笑眯眯地跟於桑打了個招呼,又給他遞了個橘子,“吃個橘子,我男人今天從老家帶來的,自家種的,可甜了。”
於桑習慣性地擠了床邊的免洗消毒液擦手,對蔡大姐笑道:“您太熱心了,”他擺手婉拒道:“我等下還得去隔壁房看病人,這會兒沒時間吃,”他說著順口問了問蔡大姐的情況:“您今天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蔡大姐搖頭道:“我好得很吶。”
“咱們病房就屬您心態最好了,”於桑笑著誇了一句,偏頭去問隔壁床阮秀芳的情況。
他是阮秀芳的管床醫師,屬於查房次數最多,也是和病人交流最多的那一類。
邵樂辦好了住院之後,就直接匯報給了他。
他大致確認了辦住院的流程和繳費情況,又看了看檢查報告單,對阮秀芳道:“那您先在這兒安頓著,有什麼不舒服的就找護士。”
眼見他要走,蔡大姐又提起一袋橘子招呼道:“於醫生,您這會兒沒空就帶到辦公室去吃吧,就幾個橘子,我聽說江醫生也愛吃。”
於桑聞言掃了一眼塑料袋,透明的塑料袋裡確實隻有幾個黃橙橙的橘子,沒放其他的東西,他笑著接過來,“那行,我給江醫生帶點去,就說是您的心意,先替他謝謝您了。”
馬浩見狀也拿起一爪香蕉遞給於桑,“於醫生,我一點心意。”
馬浩醫鬧的事情早就傳遍了婦產科,於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看也沒看那爪香蕉,對阮秀芳笑了笑,就徑直走出了病房。
馬浩有些尷尬地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老婆。
蔡大姐是個心直口快話又多的人,見於桑走了,她又繼續跟阮秀芳攀談,“早期癌症多大點事兒啊,妹妹,你不知道,我三年前就查出來得了胃癌,做了手術切了半個胃。”
“這三年我是一月一復查,就怕復發,沒想到這胃癌沒復發,我倒是又得了什麼子宮內膜癌,醫生說分期比胃癌還差。”
她一拍大腿道:“我就是個折騰的命,可我不還好好活著呢嘛。”
“你啊,別沒讓這腫瘤給害死,反而自己把自己給嚇破膽了,咱這片病房裡的,哪個不是生了大病的,你覺得害這病的人外面滿大街找不到一個,可你去走廊溜一圈就能看見,那有頭發的就沒幾個,全是做了化療掉了頭發的,人不也好好過著日子。”
她儼然是個病房百曉生,指著阮秀芳另一邊的空床說:“你旁邊那姑娘,今年才二十來歲,不比咱們半截埋黃土的人,又年輕又漂亮,可是聽說懷了個什麼葡萄胎,你說怪不怪?好在於醫生說那是個良性腫瘤,比咱們這種惡性的好治。”
她中氣足,嗓門兒大,氣若洪鍾一溜說完,阮秀芳眼睛都直了,“那按你說……我這,也不是什麼大病?”
“反正放寬心,大病小病的,聽醫生的就對了。”
她說:“我本來啊,在老家醫院,那醫生都說我這病治不了,連院都不讓我住,讓我收拾收拾鋪蓋回去等死,我不服氣,又跑到A城來,掛了江醫生的號,這江醫生看完我的檢查結果就說能治,就是有風險,讓我回去考慮要不要動手術。”
“我當時就知道我死不了了,”蔡大姐說得起勁兒,蒲扇都忘記打了,“趕緊辦了住院,讓江醫生給我安排手術。”
“我聽我男人說,我那手術動了九個小時,江醫生飯都沒吃,才把我肚子裡的腫瘤切幹淨,反正我醒過來的時候啊,心裡頭就特別高興,心想我怎麼就這麼幸運呢。”
“那會兒江醫生還擔心我復發,讓我一定要按時來醫院化療復查。”
她指著吊瓶說:“現在是我化療的最後一個療程了,復查結果好得不得了,於醫生都說我說不定還能再活三四十年呢,這要是我當時沒碰到江醫生,我現在已經不曉得埋在哪個黃土堆裡了。”
馬浩欲言又止,“可這江醫生……是個男的呀,他怎麼能看婦科呢?”
“男的怎麼啦?”蔡大姐說:“不管男的女的他會看病那不就是好醫生嘛。”馬浩對江敘的質疑顯然讓蔡大姐十分不高興,“你是不曉得哎,一個江醫生,一個沈醫生,科室裡最厲害的兩個大夫都是男大夫。”
他這話說的馬浩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不相信道:“你說那江醫生真有那麼厲害?能比崔主任還厲害?”他來之前特意看了,濟華醫院婦產科的主任姓崔,是個女醫生。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看病呀,千萬不要盲目迷信掛主任的號。”蔡大姐作為濟華醫院的常客,又特別喜歡八卦社交,顯然已經對科室內部情況十分了解了。
“崔主任厲害是厲害,尤其是年輕的時候,要不然人家也當不上主任,教不出這麼厲害的學生。”
“但是崔主任現在年紀上來了,都快退休了,那種動輒幾個小時的大手術崔主任身體吃不消呀,我反正是聽說現在科室級別最高的手術都是江醫生和沈醫生主刀,崔主任最多會在旁邊盯著,多數時候都不上手了。”
“你別瞧不起男醫生噢,”蔡大姐說:“你沒看人家外科的大夫大部分都是男醫生啊,那是因為男人他做手術力氣大,一站能站幾個小時腿都不抖一下,好些女醫生體力沒那麼好呀。”
蔡大姐撇著嘴,跟馬浩罵了他親兒子似的,“你現在看不起江醫生,說不定你老婆的主治醫生還不如江醫生嘞。”
馬浩面色一臉尷尬,他和阮秀芳對視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我媳婦能讓江醫生給動手術嗎?”
蔡大姐對他的轉變有幾分不忿兒,故意翻了個白眼涼涼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呀,江醫生忙得很嘞。”
馬浩想起之前通知他們來醫院,給他們初步說明病情的都是邵樂,心想莫不是邵樂來給阮秀芳開刀,又訕笑著遞了跟香蕉給蔡大姐,訕笑著問:“那邵醫生動手術怎麼樣呀?”
蔡大姐對馬浩翻了個白眼,還是看在香蕉的份上回答道:“邵醫生我不曉得呀。”
當時聯系她的是江敘的另一個學生,蔡大姐對邵樂並不了解。
馬浩又看了看阮秀芳病床牌上寫的管床醫生“於桑”,“那於醫生呢?”
“於醫生我倒是問過,他說他的什麼等級不夠,做不了惡性腫瘤的手術。”
她說著又想起來剛剛於桑的態度,“你怎麼得罪於醫生了,於醫生脾氣那麼好,一說一臉笑的,我看他剛剛好像不太待見你啊。”
蔡大姐平日裡就愛八卦些家長裡短的事,一雙大眼睛絲毫沒讓年齡和病魔磨沒了光,反而愈發炯炯有神,她直勾勾地望著馬浩,看他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更好奇了。
阮秀芳在旁邊聽了半天,本來之前馬浩在醫院撒潑,她就氣得很,回去還跟他大吵了一架,正冷著戰呢,沒想到就被醫院通知了得病的噩耗。
這一路她神情恍惚,馬浩一直陪在她身邊跑手續拿檢查報告的,她沒了心思再和馬浩計較,這會兒讓蔡大姐說了這半天,她精神緩和了不少,氣也上來了,忍不住冷冷剜了馬浩一眼,對蔡大姐道:“說出來我都替他丟人,我看病的時候,他闖進來差點把人醫生給打了。”
她這話一出,蔡大姐的臉色就變了,“你就是那個在江醫生看診的時候醫鬧的混蛋?”
這件事兒她昨天就聽說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科室也沒有蔡大姐不知道的八卦,昨天她就氣得拉著隔壁床的年輕姑娘罵罵咧咧了半晌,沒想到今天正主就坐到了自己身邊,自個兒還吃著他給的香蕉。
蔡大姐生氣地咬下最後一口香蕉,把香蕉皮丟進了垃圾桶,“我就不明白了,江醫生人品醫術都沒話說,你到底是為什麼要找他的茬?”
馬浩的心裡已經動搖了,可是面對蔡大姐的質問,他還是死鴨子嘴硬地堅持道:“他一個男的,給我老婆看身體,惡不惡心。”
“我是看那是專家號才掛的,人家看病人也是看怎麼治病,心裡頭才沒有你那些齷齪心思嘞。”阮秀芳說:“再說要是醫生真的心術不正,我自己看不出來嗎?”
蔡大姐聞言臉色更難看了,“合著你老婆都沒意見,你一個家屬在這兒蹦跶什麼勁兒啊。”
“大妹妹,”她對阮秀芳說:“我說話不好聽,也不是衝你,我聽出來了,你是個明事理的人,但你男人真不是個東西,人家醫生在一線累死累活的救人,他在背後捅刀子,你說這是人幹的事兒嗎?還好江醫生沒受傷,你知道國家培養一個醫生要多少時間多少錢嗎?”
“可不是嗎,”阮秀芳顯然沒打算站在馬浩那一邊,和蔡大姐同仇敵愾地教訓著馬浩,從前她在家裡還偶爾忍一忍馬浩的脾氣,現在她都忍病了,也不想忍了,直接指著馬浩的鼻子說:“別說邵醫生不想理你,我都不想理你。”
“你真是——”蔡大姐對馬浩一副恨鐵不成鋼,不想多說又忍不住罵幾句的語氣,“你還不知道吧,那天報警找保安的就是沈醫生,現在你一個人把科室最厲害的兩個醫生都給得罪了,你也沒替你老婆想想該怎麼辦?”
馬浩先是受了於桑的冷落,現下又被病床上兩個女人夾槍帶棒地懟了一頓,眼瞅著沒人待見他了,他捂著臉嘆氣道:“行了行了我知道錯了,”他站起來,“我去找江醫生道歉還不行嗎?”
他扶了扶阮秀芳的肩,男人死要面子的好勝心讓他忍不住豪言壯語,“我就是這張臉不要了,也一定給你把江醫生請來動手術!”
*
今天的手術很多,江敘結束的時候天色已經快暗了。從手術室出來,他從門衛那裡取了之前訂的瓦罐湯,已經有些涼了。
坐回工位上剛喝了兩口,門驟然被撞開,“撲通”一聲,江敘都沒來得及看清,一個壯漢就跪在了他面前。
“咳咳——”江敘被嗆得厲害,忙站起來要去扶人。
他還深刻地記得剛去醫院實習的時候,曾經看到有個病人跪在地上怎麼勸都不起來,他的帶教老師沒辦法,隻好一起跪下去,倆人在醫生辦公室裡你拜我我拜你,給剛剛入行的江敘造成了極大的心理衝擊。
萬萬沒想到,他也會遇上這種事。
“這給誰拜年呢?”沈方煜從身後過來,在江敘伸手前直接抄手繞到男人胸口,小臂肌肉緊繃,一個使勁兒,硬生生把他給弄了起來,結果一對眼,“是你?”他松開手,“早知道不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