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急得滿頭大汗:“這這這,這不是草民想抗旨,是賤內得了肺痨,不能見人啊軍爺,我怕她傳染給您!”
“肺痨?!”
在這個時代肺痨等同於絕症,士兵也是聞言臉色一變。
夏青擦汗:“對,草民就是打算帶夫人前往陵光看病的。”
士兵的神色變幻莫測,而後一下子把掌櫃的揪過來:“你進去,看看裡面是不是他夫人。”
掌櫃的臉色蒼白搖搖欲墜,苦不堪言,他可不想進去接觸一個病秧子。“軍爺,我……”可他的目光落到夏青臉上猛地一愣,白日裡這兩人的樣貌氣質過於出眾,他想忘也難,一下子瞪大眼出聲:“不!軍爺!裡面那根本不是他的妻——”
要遭。
這掌櫃的大半夜不睡怎麼也跟上來了。
夏青握了下手裡的木劍,隻是還沒等他動手。
客棧的招子搖搖晃晃,一股暗香從回廊盡頭傳來。那香並不馥鬱,甚至帶了點清苦味道,卻仿佛致幻的毒藥般,將寂寂長夜渡上迷離。幾個士兵包括一整個客棧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不受控制,行屍走肉般愣在原地。
這不是迷藥,這更像一種控制人神智的術法。
夏青人都傻了。
隨後他看到有人從回廊盡頭走來,蓮青色的衣裙掠地無聲,頭發是灰白的,身形和手臂都瘦的像是枯枝,手拿燭燈,拖曳在地上的影子瘦長而恐怖。夏青都以為自己見鬼了。
而看清來人的臉後,默默改了想法,這不是鬼……
第40章 人間(二)
銅盞燭燈幻幻滅滅, 映出她瘦得兩頰凹陷的臉。女人長發銀灰,帶著一種瀕死之人的灰敗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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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青色衣裙掠地無聲,她就站在客棧的回廊, 眼眸隔著火光靜靜看向夏青。
腰間紅線墜下的藥木葉子, 輕輕作響。女人瘦得跟竹竿似的,總給人冰冷古怪的感覺, 可是樣貌氣質卻又很出眾,端雅尊貴如雲岸神女。
夏青不由有些發呆。
察覺到夏青呆愣的視線, 她任由他看了半天, 才吹口氣把燭燈吹滅, 往前走:“別發呆了,先帶上你夫人跟我走。”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開口說話的原因, 她聲音幹澀而枯啞。
夏青觸電般回神,跟著她進去, 視線卻直接往下, 落到了她腰間紅線牽纏的草葉藥塊上。
“我叫薛扶光。”這個像是從古墓裡爬出來的女人又開口。
夏青在她面前有點懵,不知道該怎麼說話,隨後悶聲道:“哦。我叫夏青。”
薛扶光笑起來, 嗯了聲,走進去, 語氣溫柔, 隨意問:“什麼時候娶的妻?”
夏青:“……”
夏青心裡微妙地升起一絲尷尬來:“不,我沒娶妻, 這是我隨便編來騙他們的。”
薛扶光:“不是妻子?那裡面是你什麼人。”
夏青想了下:“算朋友吧。”
薛扶光笑起來,平靜敘述說:“能讓你做到這個地步, 應該也是不一樣的朋友。”
夏青:“……也沒多麼不一樣。”
幾乎是進屋的瞬間, 薛扶光腰間的藥木就當當啷啷晃起來。“噓。”她手指隻剩皮包骨, 摁住腰間的那一串植物,轉身問道:“他怎麼了?”
夏青幾乎想也不想說:“他中了毒。”
“毒?”薛扶光月色下眉目冷淡,黑眸中帶了分譏诮之意:“我見遍了世間的毒,可沒聽過這麼一種。”
“他騙了你。”說完這句話,她手指移開。藥塊牽扯紅線發出不斷嗡嗡響的震動,青色的蓮光自她腳下溢出,卷著冷淡苦澀的藥草香,卻同樣帶著浩瀚深邃的殺意。
這就動了殺機?!
別啊!
夏青忙開口:“不是的,薛……”他思來想去還是不知道怎麼喊她,直喚名字總覺得怪怪的,最後抓耳撓撒,艱難說:“那個,他就算騙我,應該也沒惡意的。”
實際上樓觀雪那話的確就不像是真的。“看不出來嗎?我中了毒”,看得出來有鬼啊!——樓觀雪當時的樣子,和摘星樓剛出來被障折磨的時候差不多。
薛扶光偏頭,靜靜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很黑,瞳孔比人稍大一圈,在幹癟消瘦的臉上就更顯得幽深。
薛扶光身體不好,受了寒輕聲咳嗽了下,隨後說:“好。”
殺意潮水般褪去,她拿著燈盞站在一旁,說:“帶上他,跟我走。”
“哦。”夏青心裡其實已經確定她的身份了,但是依舊覺得不真實。雖然夢若鏡花水月,可嫋嫋煙塵裡那潋滟石榴色的衣裙給他印象太深。她應該沒那麼瘦,脾氣也沒現在這樣孤僻冷漠。這位蓬萊的二師姐在凡間的身份好像就尊貴無比,天性或許有些傲,但端莊和優雅寫入骨,她總能拿捏好度,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一言不合動殺機。
他掀開床帳才發現樓觀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
夏青嚇了一跳,淺褐色的眼眸瞪大,隨後嘀咕:“你醒了怎麼不早點出聲。”
樓觀雪黑發靜落,唇角殷紅,帶著笑:“配合你演戲啊夫君。”
“……”靠。一聲夫君喊得夏青頭皮發麻人都要炸了,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要死啊!”
樓觀雪低笑一聲。
夏青冷冰冰:“別發瘋了,有人來接我們了。”
“哦。”樓觀雪從善如流從床上走下來,縹碧色的發帶隨著夜風飄動,墨發雪衣,容顏卻是妖冶頹靡的,懶懶看向窗邊的人。
薛扶光毫不掩飾對他的提防,可到底是活了一百年,片刻移開視線說:“走吧。”
空氣中那種直懾人心的冷香還未散,四面八方青色的霧已經聚起。
薛扶光走在前面,掌燈驅散霧霾,引出一條路來。
穿過小鎮的主幹街道往偏僻村野,路越走越窄,隱隱約約還有些雞鳴犬吠。
樓觀雪根本就沒去問薛扶光是誰。
夏青疑惑道:“你不是中毒那到底是什麼?還有,為什麼騙我?”
樓觀雪垂眸,淡淡道:“我沒騙你,那跟中毒也沒區別。”
夏青吐槽:“這叫沒騙我?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那句話,你差點死了。”
“知道。”樓觀雪笑了下,眼眸戲謔:“我發現,你的這些師兄師姐對我意見還真挺大的。”
夏青:“……”他已經放棄反駁了。
樓觀雪狀似天真無辜,問:“為什麼?難道他們都覺得我對你居心叵測?”
“閉嘴。”夏青面無表情,冷冰冰:“回答我前一個問題。”
樓觀雪別過頭,悶聲笑了幾下,隨後才開口,語調懶散像是說一件非常平常的事:“哦,我需要要留點時間吸收神光。”
夏青詫異:“神光?”
樓觀雪拿著骨笛,似笑非笑:“嗯,換句話說,就是神的力量。”
咔。薛扶光的腳步踩過一地枯枝,步伐猛地一頓。蓮青色衣袖裡的手指微縮,她一下子回過頭來。
目光卻是看向夏青,手中燈盞驅散迷霧,聲音寧靜:“夏青,過來。”
啥??
他人傻在原地,隻是手腕已經被樓觀雪握住了,冰冷又強勢。
樓觀雪笑道:“他不想過去。這位薛師姐,你還是專心帶路吧。”
夏青:“…………”牛批,你一定要得罪整個蓬萊才罷休嗎?
薛扶光眸光寒徹骨,神色遙遠,啞聲說:“我就說木靈怎麼會響,原來是神光啊。”
她諷刺一笑:“百年之前樓家先祖試圖吸收神的三魂,求長生不老,結果暴斃而亡。沒想到百年之後他的後人更是不知死活,開始覬覦神的力量。”
她語氣冰冷,手中燭火搖曳在眼裡匯成一道豎立的刃。
下一秒,風卷著周圍的植物萬千葉子飛到了薛扶光身邊,而後青光浩蕩,在空中凝聚成一把色澤純粹的薄劍來。
劍魂的狀態,留幾片青葉作尾,力量攪動風雲,恢弘不容小覷!
周圍群山林濤陣陣。
夏青被這劍意嚇到了。在這個世界,他見到了的修士都是沽名釣譽之輩,除了那個黑衣老者外,沒見過什麼高人,突然體會到這樣撼動天地的力量,一時間有些愣。
宋歸塵雖然拿的是思凡劍,可是從未出過劍。
不像薛扶光,當真是我行我素。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
這兩人要幹架??
夏青忙做和事佬,和稀泥:“不是,薛師姐你冷靜一下,當務之急還是先離開這裡吧,等下士兵追來就不好了。”
薛扶光看他一眼,對他似乎還是很有耐心。
百年將七情六欲早磨得麻木,怒意和殺意都散得很快,隻輕聲問:“你一定要保著他?”
“啊?”夏青硬著頭皮:“嗯,是吧。”
薛扶光:“為什麼?”她裙無風自動,青葉簌簌落地。
夏青:“因為……”因為我和他現在算是朋友?
但是他還沒說完,樓觀雪已經在旁邊不怕事大地笑道:“我們的關系,他還沒跟你說清楚嗎?”
靠!你說的那麼曖昧幹什麼?!
夏青現在隻想捂住他的嘴。
薛扶光今晚第二次收了殺心。
風靜葉落,周圍的霧也散了。
前方一片田野,黃土阡陌通向一個掩藏在群山間靜謐和諧的小山村。
薛扶光皺了下眉,問道:“你真的和他成了親?”
夏青百口莫辯,但怕之後再出現類似的事,硬著頭皮含糊:“對。剛才不說,隻是有些難為情。”
樓觀雪笑得不行。
薛扶光手中的燈散成星輝,她垂眸,想了想才道:“也是。畢竟他連神光的事都跟你說,能做到這般毫無保留的,也隻有夫妻了。”
“不過這世間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她視線直直看向夏青道:“縱是夫妻也不可全然相信,知道嗎?”
夏青幹巴巴:“哦,好的。”見鬼的夫妻。
深更夜半,整個村莊都在沉睡,薛扶光把他們帶到了一個帶別院的木屋內,便拿著燈轉身離開。
她走前為夏青指了下路:“我就在最深處的那間房中,這些天應該都會待在這裡,你有什麼事都可以去找我。”
夏青繼續幹巴巴:“好的,謝謝薛師姐。”
薛扶光聽到這個稱呼,恍惚片刻,隨後笑道:“還真是你的風格。已經確定我是師姐,也要在前面加一個薛字表示抗拒。罷了,等什麼時候你真的想清楚了,會自己接受一切的。”
夏青:“……”
她說:“我那片葉子現在在你身上是嗎?”
“嗯。”
薛扶光道:“明天帶著它來找我。”
第41章 人間(三)
送走了薛扶光, 夏青緊繃的精神才松懈下來,趕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緩解情緒。
同樣是百年之前熟悉又陌生的同門,可宋歸塵和薛扶光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
在薛扶光面前, 他恨不得自己是個啞巴。
從孤兒院開始,夏青就極少有這種被人管教關心的感覺, 剛才別扭得說話都是一字一句幹巴巴往外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