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精致,色若春曉。
夏青這輩子安靜觀看了很多人,卻從來沒有看過自己,手指畫在水面上,落在自己的眉心,無語:“說好的不逼我,結果直接上手?”不愧是你。
他成了人後,難得迷茫了會兒。
如果擱在一月前給他一具身體,他絕對馬不停蹄離開,回頭都不帶看一眼。
現在卻覺得,天地偌大……也沒個地方去啊。
夏青發了會呆,收獲了河上來來往往不少船公打量驚奇的注視後,擦了下手起身。
算了。
不想了,他餓了,先去吃頓飯吧。
一條河隔開兩片天地。
這邊是天上人間香閨美人,另一邊卻是低矮平房寂靜小攤。
過橋,來到了稍顯清冷的另一邊,夏青左右四顧正打算找個餛飩攤先湊合著,誰料在經過一個漆黑小巷子時聽到了奇怪的響動。
夏青停下腳步。
衣料摩擦,伴隨著少年壓抑的哭聲,和另一道不懷好意的喘息。
“小可憐,早盯上你了,一個人在等誰呢。”
男聲渾濁沙啞,從深幽冷寂的巷子中傳出,如毒蛇吐氣。
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怯懦又無助:“等我的爺爺,放開我,嗚嗚嗚我要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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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抓了下頭發,心想怎麼什麼事都能讓他遇到。
他低頭隨手想找個武器,卻見這塊幹幹淨淨連個石頭都沒有,能拿在手裡的最後隻有個枯柴枝。
他往巷子深處走。
冷淡的月光把角落的情況照出一個大概。
入眼是兩個糾纏在一起的身影,正對他的背影又矮又胖,看衣著打扮應該是陵光富家公子。
肥厚油膩的手摁著下面瘋狂掙扎的少年,他眼神癲狂,嘴裡喃喃:“今天一來就看到了你,小可憐一個人縮在角落裡,眼睛都哭腫了,好可憐。不過沒關系,你以後跟了我,我會對你好的。”
“嗚嗚嗚不要,滾,我不要——”被壓在草堆裡的少年徹底崩潰,哭著罵了出來。
他伸出兩條細白的手臂試圖反抗。
而他的反抗隻會讓施虐者越來越興奮,往他身下走:“乖乖,你可真是太帶勁了。”
少年眼睛血紅,聲嘶力竭。卻隻能任由著黏膩的汗臭在身上橫行,炙熱的呼吸像是蛇信子舔舐脖頸。
害怕屈辱,喉嚨欲嘔,眼裡浮現一層水霧,仿佛能滴出血。
他答應爺爺在外面等著的……
隻是現在也沒人能來救他。
少年仿佛溺死的人,滿腔的絕望讓他身體下意識屏蔽五感。
此時,一陣風掠過天地,腳步聲隱隱約約傳來。衣料滑過地面,帶著一股很奇異的冷香。
“誰——?”貴族子弟自然也聽到了,猛地回頭,就對上一雙冷漠的黑眸。
夏青站在逼仄的巷子裡,寬大的灰袍顯得拿枯枝的手腕幹淨白皙,黑發不修邊幅卻又有一種奇異的瀟灑隨性。他耷拉著眼皮看人時,其實根本不呆,反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
“你是誰?”貴族子弟神色一變,見到這張臉驚豔過後,先生起了膽顫。
夏青也不想和他廢話,說:“滾。”
貴族子弟為了方便自己來場“野趣”,驅散了侍衛,現在隻剩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加上陵光城最近來了不少修士,誰知道裡面有沒有混入什麼邪魔野道。
他看夏青這氣質也不像是凡人,吞了吞唾沫,好事被攪,罵了句晦氣就重新穿好衣服,貼著牆饒著離開。
夏青都沒想到這麼快能解決,他還以為得打這人一頓呢。
不過說實話,他也並不想和這個人起衝突。因為狗急了還會跳牆,那胖子要是帶著侍衛破罐子破摔回來尋仇,夏青也未必落得好處。
放他離開,拿著枯柴,夏青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個蜷縮在小巷牆角的少年。
角落堆著些廢棄的柴草。
少年皮膚是極嫩的粉白色,衣衫零落、披頭散發,更有一種招人凌虐的楚楚可憐。
他現在牙關顫抖,光影灰塵中抬頭看他,像頭受傷的幼崽,眼睛紅著。
夏青離得近了才發現這個少年的耳朵輪廓是半透明的。
他是一個……鮫?
夏青把枯枝收進袖裡,想了想,開口問他:“你沒事吧,他傷到你了嗎?”
少年鮫人淚如雨下,搖搖頭把衣服穿好,劫後重生臉色蒼白,跪下一直流淚說:“謝謝恩人,謝謝恩人。”
夏青蹲下去,把他扶起來。
“沒事,我就是路過順手相助。”
少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謝謝恩人。”
夏青頭痛,打算好人做到底說:“別謝了,我剛聽你說你在等你爺爺?我帶你去找他吧。你爺爺在哪裡?”
少年歷經大起大落,現在腦袋空白一片,根本就聽不清楚他的話,隻會哭。
夏青蹲著等半天也沒等到回復,無奈地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從巷子旁邊的牆上傳來一道聲音。
“這個我知道,他爺爺剛進風月樓去了,你要找得進去找!”
聲音很熟悉,滿帶著大少爺的驕橫和紈绔子弟的風流。
夏青一懵,抬頭,就看到一個發冠歪斜,淺紫色衣袍的青年正艱難的爬上牆,手揪著一根雜草,但很明顯這人是個繡花枕頭,憋了半天氣才爬上去。然後坐好,理了理亂七八糟的發冠衣服。在月色下朝他露出一個得意燦爛的笑來。
“……”
夏青認得這人。
和樓觀雪第一次出宮時,街道上就撞上了他的車馬。
衛家六郎,衛流光。
這個名字最近真是以各種方式出現在他的耳邊。
衛流光顯然對自己這張臉很有自信,覺得陵光城就沒不認識他的,所以坦然接受夏青的震驚。
他手指指向河對岸最高最熱鬧的那棟樓,說:“我在這呆半天也打聽清楚了,他爺爺是去風月樓給他姐姐贖身的,當年他阿姐被牙婆拐走賣了進去,老人家辛苦了好多年才終於攢夠了錢,決定今日去把阿姐帶出來。哦他爺爺讓他留在這,是怕這個鮫人長得好,被人看中留下。”
少年也被這突然冒出的人給震驚到了,哭聲都打了個嗝。
夏青隻是盯著衛流光的臉。
一派風流的紈绔子弟朝他露出一個笑容來,衛流光說:“你想去幫他找爺爺?那感情好啊,我也想去裡面見我的好姐姐,我們打個商量如何?”
第23章 璇珈(六)
夏青愣住, 疑惑:“你想進風月樓誰還能攔著你不成。”
衛流光說起這事就氣,手指拔著牆頭的草,臉色鐵青:“半個月前是沒人攔, 現在不行了!都怪那瘋狗一樣的燕穆, 害的我現在被衛家禁足!甚至料到我會偷跑出來,我爹直接給風月樓的老鸨下了死令, 說不準放我進去, 還叫老鸨在門口豎一塊牌子叫‘衛六與狗不得入內’了!氣死我了!這個老匹夫!”
“……”
回想起那一日衛流光對燕穆說“要打架去找我爹”的話。
夏青一時間對這父子關系不知道作何吐槽。
少年鮫人終於哭夠了, 抽抽搭搭停下來。
夏青沒再理衛流光,問他:“你在這裡等你爺爺等了多久了?”
少年眼眶通紅,哽咽說:“我不知道, 爺爺說很快就出來的, 但是現在也沒出現。”
夏青想了想,又問:“你阿姐叫什麼名字。”
“春和。”
“春和?”不甘心被忽視的衛小公子再次強行插入話題, 眼睛放光, 樂了:“這不是趕巧著嗎。璇珈姐姐身邊的小侍女就叫…春和,原來是你姐姐啊。”
他一低頭,發冠差點又掉下來。
衛流光嫌麻煩幹脆直接摘了, 披頭散發, 吊兒郎當擠出一個笑來說:“好兄弟,別哭了,現在你姐姐就是我姐姐, 你爺爺就是我爺爺。莫慌莫急, 我這就改名換姓幫你進去找。”
夏青幽幽吐出一口氣:“你先從牆上下來。”
“哦行。”衛流光左顧右盼, 眼尖地看到夏青背後, 馬上興高採烈一指:“小美人你幫我把那個梯子撿過來唄!”
小美人。
夏青眉梢一挑, 面無表情, 冷著臉看他。
衛流光尋思了一下,改口:“那大美人?”
夏青牽著那個少年的手,轉身就走:“我看你就在上面待一個晚上吧。”
衛流光:“……”
衛流光:“喂!恩公!菩薩!大哥!”
夏青最後還是把衛流光從那堵牆上救了下來。
這位紈绔之名滿陵光的衛六公子,拍著衣服上的草,像個話痨一樣:“本來我是躲熟人的,沒想剛到這邊就遇上了惡霸強搶民女的戲碼。正打算從那邊翻過來英雄救美,結果就被你截胡了。”
夏青疑惑說:“你剛過來,怎麼知道他的事。”
衛流光頗為自豪:“因為我看著他爺爺進去的啊!我在風月樓前晃蕩了兩個時辰呢!”
夏青:“兩個時辰也沒找到機會進去?”
衛流光被戳到了痛處,差點掩面而泣。
“咕。”不一會兒,餓肚子的聲音響起。
夏青自認沒餓到那種程度,偏頭,發現是那個少年鮫人。
少年尷尬得臉都紅了,白至透明的耳廓赤紅,局促低頭。
夏青頓了頓,他本來就是過來覓食的,道:“你餓了是嗎?剛好我也是,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點吧,也不急於這一時。”
河右岸到晚上還是有很多小酒館攤鋪的。
對面歌樂靡靡,這邊卻是燈火寂寂。
矮房臨水而立,滾燙的熱氣從鍋裡冒出,夏青坐下點了三碗面,一碗推給那個少年,一碗推給衛流光。
他不像樓觀雪那麼敗家,事先從馬車裡拿了些碎銀,剛好夠用。
衛流光盯著面前的碗,用筷子挑著蔥花,撥著湯上淡淡的油,挺新奇說:“我還沒在這種破爛地方吃過飯呢,感覺還不錯!”
破爛地方?
夏青心裡吐槽:“那你在這種破爛地方要過飯嗎?”
衛流光不明所以,眨巴了下眼睛。
夏青往旁邊一指:“我找老板要個破碗,你要不去牆角蹲著也感覺一下?”
衛流光:“……”
他幽怨地看了夏青一眼,不說話了,開始拿著筷子吃面。
旁邊少年鮫人一頓飯吃的熱淚盈眶。
夏青沒忍住,看一眼又看一眼,見他眼淚不要錢似的大滴大滴往碗裡掉,問道:“你這樣哭,眼睛不會哭壞嗎?”
少年急忙用袖子擦眼淚鼻涕,朝他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來:“我,我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