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捉摸了下樓觀雪前面那句話,又品出了一絲森寒涼意來,艱難啟齒:“所以,吃鮫人在楚國很常見?”
樓觀雪:“不常見。鮫人肉劇毒,幹澀難咽,需要很多價值連城的藥物去毒,而且烹飪方法和工序都極為講究。整個陵光,可能就燕蘭渝樂於此道。”說罷,樓觀雪笑道:“現在你見了她,知道她是一個怎樣的人了嗎。”
夏青一愣。他從小喜歡看人,卻並不會洞察人心。
他看人時壓根不會去揣摩那個人的想法,隻是安安靜靜發呆,與看天看地看花看草沒區別。
聽起來很神經病吧!他對自己也很無語,可他又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
被樓觀雪這麼一問,夏青逼著自己去回憶,挑了最深的印象說:“燕蘭渝好像很喜歡她身邊那個小太監了,說一句就要問一句。”
樓觀雪淡淡“嗯”了聲:“是她喜歡的談話風格。”
夏青難以置信說:“她不會覺得這樣的顯得自己很溫柔親和吧?”
不過仔細回想,夏青內心無語地覺得,可能燕蘭渝還真的就是這麼想的!
其實這“溫柔親和”更像一種極端傲慢的挑釁。
她說完一段話,就會溫溫柔柔拉家常似的問旁邊人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和前文有點關聯卻又形如雞肋。得到回復再笑意盈盈滿意說下去,好像她是認真聆聽了別人的意見後才發表自己的看法。
實際上,燕蘭渝做下的決定和她問出的問題屁關系都沒有。
這位年輕太後“輕描淡寫”做下決定,“溫柔親切”不容任何人反駁。
春風細雨哀哀婉婉,話裡話外卻是毫不掩飾的天家冷漠、說一不二。
這甚至比光明正大的強權相壓更叫人憋屈。
夏青想到她和小太監一唱一和那些話,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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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暗暗嘀咕:“和她聊天能被氣死吧。”
樓觀雪饒有趣味:“氣到了?”
夏青搖頭:“怎麼可能,她說什麼我都沒聽進去。”
浴池在內廷。
假山堆疊形成一個天然屏障,溫泉在其中央,旁邊種著一些梨花,三月如雪簌簌飛落,煙霧氤氲,恍若人間仙境。
“你快上身,我不想替你洗澡。”夏青下了輦便催著他。
他們之間結的契主動權在樓觀雪身上,畢竟是他的身體。
樓觀雪倒也沒說什麼,手指落在夏青的眉間。
夏青變成靈魂的一刻,真覺得自己快樂得仿佛要升天,不痛了也不冷了,還不用端著儀態怕露餡了!神清氣爽!
樓觀雪神色冷淡,解衣下池。
夏青坐在離浴池最近的那棵梨花樹上,身為一個很有教養的懂事青年,他在樓觀雪脫衣服時,還很規矩地轉了過去,玩了半天梨花才轉回來。
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對樓觀雪也多了點親切,主動開口聊天。
“你十五歲了後宮一個妃子都沒有?”
“嗯。”
“為什麼?”
“髒。”
仙女不愧是仙女,看什麼都髒。
夏青:“那有什麼你覺得不髒的東西嗎。”
樓觀雪歪頭,想了想,笑道:“換個問題。”
夏青已經逐漸忘卻最開始見他的陰影,乖乖換問題:“哦,那你打算選什麼樣的妃子啊。”
樓觀雪黑發安靜浮在水上,閉了下眼:“你來吧。”
我來?!
夏青嚇得差點從梨花樹上栽下去:“我來幫你選妃?”
樓觀雪淡淡“嗯”了聲:“都交給你。”
夏青懵逼:“都交給我是什麼意思?不會我幫你選了妃後,你還要逼我替你跟妃子同房吧?!”
樓觀雪笑了:“也可以。”
夏青嚇得瞬間呆毛起立:“不!我不要!可以個屁!你給我死了這條心!”
他拽著梨枝咬牙切齒,淺褐色的眸子滿是抗拒,神色若天崩地裂,好像要他貞潔比要他命還恐怖。
不過確實,夏青在現代除了亂七八糟看人外,另一個毛病就是視情……欲為猛獸,斷色戒欲堪比和尚。
這事真的蹊蹺得很——他也沒搞懂自己守著一個處男身幹什麼!修煉的童子功嗎?
當然,他沒搞懂的事多了去了。
樓觀雪意味不明笑了下。
這笑聲沒什麼意味,可夏青就是感受到了一種屈辱。
他拽了下旁邊梨花枝,沒好氣說:“你笑什麼,你不也一樣。”
又想到樓觀雪在摘星樓那句“看出你還是童子身”,夏青愣了片刻,琢磨一下,認真分析:“你還瞧不起我童子身來著的,結果你也是。哦我知道了樓觀雪,我看你壓根不是嫌髒,是不舉吧。”
“所以選妃都讓我來。”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正要放肆加大嘲諷力度。
就聽樓觀雪認真疑惑說:“我是不是不舉,你難道不清楚嗎?”
夏青:“……”
夏青暴跳:“上你身時誰他媽會去觀察那些東西!”
樓觀雪:“哦。”
夏青憋著氣:“我對你的身體一點都不感興趣!”
樓觀雪頷首,淡淡笑了下:“嗯。”
“……”夏青咬牙切齒,感覺又受到了挑釁——不行他得扳回一局!
夏青想了想,靠著樹裝作不在意吊兒郎當說:“其實也不是不感興趣。主要是就那樣吧。”
樓觀雪睫毛顫若蝴蝶振翅,隔著嫋嫋煙霧看來,唇色殷紅,仿佛鬼怪奪人心魄,嗓音清冷帶點啞:“哪樣?”
夏青慢吞吞,皮笑肉不笑說:“你問這個?不好意思沒太在意呢,就記得看著比平日自己小,不怎麼習慣呢。”
樓觀雪安安靜靜看著他。
很久,仙女笑出了聲。
“……”
夏青氣得想拿手裡的梨花枝抽他。
浴池之內的對話聊天傳不到外面去。
這位楚國新帝生性潔癖,極其厭惡他人近身,一群宮女太監隻敢規規矩矩守在梨花樹外,手裡端著酒、香皂、帕子,恭順低頭,視線也不敢飄。
飛舞的梨花成了簾,紛紛擾擾,隔絕人視線。
溫皎大概是裡面唯一一個敢眼珠子亂動的人。
他站在人群的最末端,穿著件小太監的衣服,從小在梁國養尊處優養出了一身細白的皮肉。太監服是藏青色的,更顯得他脖頸細手腕細。他皮膚凝潤,眼睛漆黑,唇色粉色睫毛翹而卷,眉心有一顆腥紅色的痣。或者說不像痣,更如一個刀劃出來的傷口,猩紅邪氣,隻是太小了看不出來。
……陛下每年出摘星樓都會去浴池洗一次邪氣。
……是你唯一有機會接近他的時候。
他花了一錠玉珠從掌事姑姑那裡得到這個消息得到這門差事。
溫皎惴惴不安地端著盤子,小心髒砰砰跳個不停,一想到有關這位少年新帝的暴虐傳聞,就忍不住打退堂鼓。
可視線落到自己細細嫩嫩生了凍瘡的手,委屈和難受一下子又湧了上來。
他不想等了,也不想再過苦日子了,而這楚國皇宮,能保住他的隻有一個人。
溫皎想到阿娘死前說的話,一下子眼眶又忍不住微熱。
“皎皎,好好活下去,什麼都不用想,恩仇不過宿命,娘隻要你快快樂樂的。”
他娘是整個天地間最美最溫柔的女人,眼睛像片銀藍的海,長發如漆黑海藻。
快快樂樂,好好活下去。
他暗自握緊了拳頭,吞了下口水,深呼口氣。
“該遞酒了,別愣著。”
溫皎被人悄悄用手臂推了一下。
他馬上從回憶中抽身,縮了縮脖子,然後閉上眼給自己打氣。他知道自己長得好看,這是他的優勢,以前在梁國皇宮隻要他想討一個人喜歡,就沒有不成功的。
梨花擦過臉邊,和浴池蒙蒙的白霧交融。
溫皎一步一步往前走,也暗中悄悄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天下至尊。
樓觀雪的樣貌一直為楚國人說道。
溫皎屏住呼吸,慢慢走近,隻能看到一個背影。
少年帝王烏發如瀑,氣質湛若冰玉,他睫毛凝著霧氣,偏頭似乎在笑。
第9章 陵光(三)
人人稱贊的“陵光珠玉”,當真天人之姿,美玉無瑕。
仿佛一道雷橫空劈下,轟隆一聲劈得大腦空白。
砰砰砰,溫皎能聽到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跳聲,端著盤子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摁出白印來,每一步都重若千鈞,他低頭,呼吸急促嗓子啞得很。
萬千寵愛養出的對美貌的自信這一刻粉碎。
甚至開始惶恐不安,生出了幾分後怕。
他真的能把樓觀雪勾引到手嗎……
夏青見有人來了,就乖乖閉嘴,坐在梨花樹上,安靜看著這個小太監。他看人成為習慣,對外貌並沒一個確切的認知,紅塵皮相一如妄念枯骨。他眸光清澈看向溫皎,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眉心的那一顆紅痣,握梨花的手都稍稍頓了下。
這顆痣……當真妖的很啊。
其實這個小太監生的應該算好看的,皮嫩人嬌、唇珠可愛,那顆痣點在那張雪白小臉上,添了好幾分嫵媚。
可是夏青就是覺得,這點紅古怪得很,搞得他眉頭都皺了起來。
溫皎走著走著,忽然感覺有人在看自己眉心,慌亂地抬了下頭,卻隻看到一棵庭庭生長的梨花樹。
花瓣流風回雪,那視線也安靜溫柔。仿佛隻是一道清靜的風,掠過山河眾生,無雜無念。
是錯覺嗎?
溫皎愣了愣,但是很快回身,全部心思都集中到了前面那個要他侍奉的少年帝王身上。
樓觀雪察覺到有人靠近,並未出聲。
溫皎手指緊張地發顫,他能察覺陛下現在心情肯定不算太差,視線落在盤中的酒盞上。委屈瞬間就戰勝了害怕,想他以前也是千嬌萬寵的小皇子,憑什麼就要淪落到服侍別人的地步呢。這副身體是他娘親留給他的,可不是為了讓他受苦的。
“陛下……”溫皎顫聲開口。
和風細細,把少年稚嫩帶點糯帶入耳中。
樓觀雪懶散垂眸,沒什麼表情。
梨花林外,見他開口,一群宮女侍衛卻直直愣住了。
尤其以掌事姑姑白荷為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