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公主,但父皇偏說我是皇子。
他甚至把我扶上了皇位,自己退位帶著幾個皇兄跑路了。
我抱著傳國玉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六神無主地看向駙馬:「還林哥哥,這怎 麼辦呀?」
陸還林掙扎著從病椅上下來,將我攬進懷裏。
「先給你納妃罷。」
我震驚仰頭,怨怪他這時候還能開玩笑,誰知第二日就有選秀的皇榜張貼出去
我的駙馬,竟果真要給我納妃立後!
Advertisement
我是宮裏最小的公主,母妃病逝得早,加上那幾年闔宮的注意力都在幾個奪嫡的 皇兄身上,所以從小便沒人管我。
不管我便罷了,時常還有皇兄教訓我以施威風,導致我一直怯怯的,誰來都怕。
我尤其怕教書的陸老大人。他臉一板我就想哭,一想哭就忘了才背會的書。
然後挨訓,然後哭得稀裏嘩啦。
我唯獨不怕的,是陸老大人的四子——陸還林。
隻有他會轉著輪椅找到我,遞我一塊擦眼淚的帕子,帕子裏還裹著一顆甘甜的飴
糖。
「昨天瞧小公主對著竹子還背得滾瓜爛熟,今天怎就怯了呢?」竹葉簌簌,微風 靜靜,他的聲音清朗極了,「下回隻拿家父當棵竹子便好。」
明月城、明月宮,陸還林是這四方朱牆裏,最溫柔的男子。
可惜他一直病懨懨的。
修長的身板薄薄的,長髮逶落前襟,他說一句話,要緩好幾口氣。
每每冬天有太陽的日子,陸還林就靠窗煮薑茶給我們喝。
我記著他從少年時就那樣,白皙的手臂有氣無力搭在桌邊,粉白的唇都要透光了。
一旁吐氣的博山爐,看著都比他有生機。
後來到了我出閣的年紀,父皇要給我定駙馬。
不知太子哥哥為何突然大發善心,跳出來講說:不如讓皇妹自己選。
人人稱讚他賢良,我才知他又是踩著我上道來了。
讓我自己選,我其實也沒得選。
一串名字裏,不論是護國公府朝三暮四的五少爺、還是青雲將軍府一拳就能要了 我命的二公子,我都怕得不行。
唯獨不怕的,依然隻剩個陸還林了。
因我遲疑著,足足在父皇問到第三遍時,我才對著這個名字緩緩點了點頭。
但這回我心裏發怯,不是怕我自己前途未蔔,而是怕那遊絲一樣的男子不樂意。
怕那薄薄的身板,失望得背過氣去。
果然大婚當晚,他剛挑開我的鴛鴦蓋頭,就背過氣去了。
我又慌又急,把他抱在懷裏傳御醫。
那是我第一次離陸還林這麼近,近到能看到他因病痛而翕動的如羽睫毛。
男兒郎,病嬌嬌,紅妝覆身——他真真是生得好看極了…
2
御醫當晚趕來的公主府,診了脈,開了藥,讓我等陸還林醒後轉告他:「素日裏 務必平心靜氣,莫要勞心傷神。」
這話,其實不必說給他聽,說給我聽就行了。
我少在他面前晃蕩、少招他氣血鬱結就好了。
於是我連夜命人收拾了一間院子出來,趕第二日陸還林清醒前搬了過去。
他轉著輪椅找到我時,並未梳發換衣,隻緊抿著粉軟的唇,盯著我不講話。
「還林哥哥 …」
我被他盯得發慌,好多年不曾這麼喚過他。
那時我們一起在朝暉堂讀書,唯他待我寬厚,我便跟著太傅府的三小姐薛珂一 同這樣喚他。
後來被五皇兄聽去,當著面奚落陸還林,說他本就福薄病成這樣,怎敢再招惹 我這一國公主的一聲「哥哥」。
怕他再因我受委屈,那之後我隻敢於無人處這樣喚他。
甚至也隻是想哭的時候。
那時我把哭花的臉埋進他的帕子裏,嗅著他獨有的雨後青竹的味道,道謝的聲音 比叫「還林哥哥」的聲音還小。
而此時此刻,我以天子之命,將他脅迫成了我的駙馬,再如此喚,卻隻能換來他 長長一聲歎。
他曾誇我乖順,而我此舉當是讓他失望了。
雨絲飄落,打落柳葉,一地碎碧。
沉默好一會兒,陸還林終究隻是要來了一把傘,對我聲音輕輕地道:「折騰了一 夜,殿下該是餓了罷?」
傘面撐開一朵花,他的手攥著傘柄,白皙的骨節和紫竹的傘骨擰在了一起。
「一起去用膳罷,昱寧。」
我不知他如是叫我的名字,是否是在認命。
所以我完全不敢回視他的眼睛,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傘,配合他轉輪椅的步調, 向前廳行去。
那是我一生中最煎熬的十數步路,以至於剛行至簷下時,我差點就脫口而出:「 是我自私自利了一回,不如你我和離吧。」
截了我話頭的,是他那雙濕潤的眼睛。
原來陸還林一直在盯著我看,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
「還——」
「昱寧。」他的手忽而攀上傘柄,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我不曾想,他這樣的病弱之軀,手心還能這樣暖。
「是因沒得選,所以這般躲著我嗎?」
我未細思,隻覺得正是這個情況,所以點了點頭。
便見陸還林小鹿似的圓眼更濕潤了。
他的鼻尖泛起一點紅,搭在我手背上的指尖都在顫動。
「終是我誤了公主。」
他這話一出,手就垂了下去。
連帶著那副俊秀的眉眼,全都耷拉了。
我連忙撐傘蹲下,伏在他輪椅的扶手上,「不不,我是覺著,因不敢選旁人所以 選了你,是我誤了你才——」
那個吻落下得太快,嚇得我向後跌,卻被他及時一把撈住了。
蜻蜓點水,咫尺之前,他微微咬了下粉白的唇。
堪堪咬出了一點血色,映著小羊牙似的貝齒,全然給我看怔了...
3
我該是呆極了,對著他紅透了的眉梢耳畔,半晌隻憋得出來一句煞風景的話—— 「還林哥哥,有、有人.…」我的話跟著劇烈跳動的心一起起伏,卻難料還能擂
得更兇——
他另一隻手將傘面拉低,含淚的眼笑起來極其蠱惑人心,「這般便無人瞧得見
了 。」
那一天,清晨的兩個親吻填飽了我的肚子。
甚至於之後連著好幾天,我吃什麼都覺得仿佛帶著股飴糖的甜味。
而那天晚上,陸還林就大張旗鼓搬來了我的院子。
他還說,我要是再趁他不注意搬走,他可真要哭了。
「分明愛哭鼻子的向來是我,怎的還林哥哥也這樣愛哭了?」我抱著梅花酥,看 他把一冊冊的書擺到架子上。
他把靠窗的位置佈置得和朝暉堂裏很像,我總覺他那樣學富五車、能針砭時弊, 若不是因病耽擱了,早該入朝為官的。
尤其這些年常有天災人禍,連我這深宮裏的公主都聽說過些民不聊生的事,他若 為官,也必是那種亂世而出、為國為民的好官。
「若我搶走了你的眼淚,」陸還林回眸看我,溫柔的月光籠在他溫柔的眉眼上, 「昱寧以後是不是就能多笑笑了?」
窗戶洞開著,晴朗的月夜很明亮。
碎銀似的星子很亮,幾隻照夜清也很亮。
可都不及他笑意盈盈的雙眼,亮得直照進我心底。
跟出宮來公主府的嬤嬤——也是伺候過我母妃的,見慣了人心涼薄,敲打我說, 駙馬於我是沒得選,我於駙馬同樣如此。
陸府無甚權勢,他父親又年邁,若想為自己的未來打算,我是他能攀上的最好的 高枝。
「天子城中,能相敬如賓、不生事端足矣。殿下要眼清、心明才好。」
而與我一同長大的小宮女姣兒更直言不諱:「殿下當然心和明鏡似的,駙馬如此 親昵,隻能是為了巴結殿下。」
我小聲地辯駁:「他不是那樣的人。」
若我還在宮裏,有皇兄或皇姐聽到我這樣說話,必會投來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這樣的眼神我從小看到了大,是而發覺了自己成家出來建府的好處,至少沒人 給我眼色看了。
雖則姣兒還是會在陸還林派人請我去一同吃茶時,補一個「瞧我說什麼來著」的 表情。
我想得其實很簡單:巴結我也好,真的想親近我也罷。
他不被我氣死就好。
這個想法後來我說給陸還林聽,他笑得雙肩聳動,眉眼都彎成了弦月。
他說我一整個人隻湊得出半個心眼,還盡數用在了他身上。
可不正是如此呢。
他是我望在眼裏、藏在心裏的人。
是我韶華正好時,哪怕再怕陸老大人,為見他一面,七年間也未缺席過一次學堂。
尤其記得我十四歲生辰那天,我染了許久的風寒,即便燒得暈乎乎的,頂著大雪 我也去了朝暉堂。
但雪天難行,他不曾來,隻在傍晚時,遣了宮人送來一副他親手畫的《朝暉翠竹 圖》作為賀禮,是難得幾個記得我生辰的人。
他大概是以為我喜歡朝暉堂的那叢竹。
其實我既不喜歡朝暉堂,也不喜歡竹子。
隻是他在那裏罷了。
隻是他身有竹葉清香罷了。
4
我的確是膽子小,嬤嬤和宮女的話,雖不信服,但也不敢不聽。
我怕交了心落得和我母妃一樣癡情卻不得善終的下場,隻與陸還林相敬如賓。
我倆過的第一個新年夜,他頭一次飲了一盅酒。
霎時緋紅色從他脖頸間蔓延,一杯便讓他柔柔地伏在了我的臂彎間。
「早知讓你與我生疏至此,還不如、還不如..!他呢喃著昏睡去,我將他扶到 榻上,膽戰心驚。
御醫不準他飲酒,我怕他傷了身子。趕忙傳了御醫來看,還是落了點病症。
他雙眼泛著血紅不退,得每日藥敷半個時辰,還不得見風,隻能在屋中休養。
在我的印象裏,陸還林是個面上時常掛著笑的人。
他不笑的時候,嘴角也是自然向上彎的,怎麼看怎麼溫潤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