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山君突然被綁走,被坑害。
他怕得很。
他沒有動彈,老鎮國公竟然也沒有多說。
四老爺惡從膽邊生,本是走到門口的,見鬱清梧如此,便又跑回來一屁股坐下。
這回,老鎮國公沒有讓他滾了。
鎮國公常年肅穆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小四,怎麼老了跟小時候一樣,還是這麼一副無賴的模樣。”
四老爺聞言眼眶一紅,“三哥,你跟我說話了。”
二十年了,每次他來,三哥都是不言不語的。隻有父親說幾句不鹹不淡的。
鎮國公笑了笑,又看向蘭山君,靜靜的盯著她一會才道:“前幾年,你來了便走,心裡也是看不起我和你祖父的。如今來,倒是終於肯平心靜氣的跟我們說話了。”
他道:“是知曉了真相,覺得我和你祖父可憐麼?”
蘭山君緩緩點了點頭,“是吧?”
鎮國公搖搖頭,“並不可憐。”
“所以,並不用可憐我們。”
蘭山君背後一涼,“什麼意思?”
老鎮國公卻突然出聲,先問她,“按理說,倪陶的事情褪去,你們知曉了真相,也不該再帶著老四來找我……是出了其他的事情嗎?”
蘭山君點頭,從手裡拿出了倪陶的信,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老鎮國公沉默著接過信,搖頭道:“確實是像給我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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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喃喃道:“他知道……誰知道呢?”
半晌之後,他突然抬起頭問蘭山君,“段伯顏為什麼要做和尚?”
蘭山君心一緊,“我想著,是我被放在了寺廟底下,所以他才選擇做了和尚。”
老鎮國公:“寺廟一般是在山上,他跑去山上做什麼?”
蘭山君一愣,又道:“我曾經聽壽老夫人說,他之前就說過要去做和尚。”
老鎮國公搖搖頭,“不……那隻是他對齊王說的氣話。齊王說要點他天光,他便說要做和尚積德去,好不讓自己受刑。”
蘭山君臉色微微蒼白起來,“那他是為什麼去那座廟?是……是祭奠他逝去的兒子?”
老鎮國公:“廟宇裡,可曾祭奠長明燈?”
蘭山君:“有的。”
有些是山下的村民們過來點一盞,還有些是合著點燈。畢竟香油錢貴。
但是自從他們發現老和尚吃豬肉後,就沒來點過了。
她回憶道:“等等……我好像記得,有一盞燈,確實是長明的。小時候一旦有錢,老和尚就續上火。不過,後來我們都把它放蠟燭用。”
老鎮國公:“寫著什麼名字?”
蘭山君努力去想:“應該是萬萬人——”
“就這三個字。”
老鎮國公眸光便越來越溫和,“原來他真的知道啊。”
蘭山君立刻追問,“到底是什麼意思?”
老鎮國公卻沉默起來,似乎是陷入了回憶裡,根本無神回答她的問題。還是鎮國公道了一句:“你們已經知道,陛下讓父親帶走了五萬虛兵對嗎?”
四老爺趕緊點頭,“是。”
鎮國公看向鬱清梧,“此中過程,你是怎麼想的?”
鬱清梧:“我和山君想著,應是祖父最開始不知道還有五萬空餉的事情。等領兵出行之後,才發現有這麼回事。可是回頭已經來不及了——我想,當時嶽父大人被陛下領在身邊,應該是做人質的吧?”
四老爺沒想過這一層,瞬間瞪大眼睛。
鎮國公點頭,“我確實算是人質。”
他感慨道:“未曾想過,今日還能將當年的事情說出來。”
他看向老鎮國公,“父親,您說嗎?”
老鎮國公捏著信紙,沉默再三,還是道:“元狩二十九年,陛下命我領十萬兵馬出蜀州,我心中有數,這裡面定然是有一兩萬虛兵的。”
“但除去兩萬,我還有八萬兵馬,並不懼怕。所以帶著兩個兒子上了戰場,想要讓他們得些軍功。”
“但我到了地方之後,發現我高估陛下,他給我的,最起碼有三萬虛兵。”
“此時,我雖然心中不滿,卻依舊覺得不是很要緊,我們的軍馬是足夠的,拿下蜀州並不困難。無非就是……我將來的名聲可能不好聽。”
“但這是陛下的意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隻能尊令。可是……”
他突然閉上眼睛,即便修道二十年,卻依舊難以壓制此刻的憤怒之情,“上庸一戰中,我點了一萬人去攻城門,本是萬無一失的,結果去點兵的時候才發現——”
他眼皮顫抖起來,“我才發現,他們起碼有一半,是老弱病殘,是被抓壯丁抓來充數的。”
蘭山君蹭的一聲站起來,“抓來的?”
老鎮國公艱難睜眼,“是。從附近村子裡抓來的。”
蘭山君驚魂未定:“為什麼?”
老鎮國公:“行軍過陣,有多少兵馬,是可以看得出來的。一旦人少太多,便會引起諸多人注意。這場蜀州戰亂,萬人矚目,至少明面上不能有錯。”
蘭山君不可置信的問:“所以,就去抓壯丁來補?”
老鎮國公哀戚道:“不知道這是誰給陛下出的主意。又陰差陽錯,將這些兵送到了我的面前。但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然來不及了。”
“你大伯父和二伯父心中早已有怨憤,因發現此事,要帶著這些人撤走,不願意讓他們送死。可這是戰場,哪裡能兒戲,我自然不願意。”
兩伙人發生爭執,各不退讓,這才讓蜀州叛軍鑽了空子,上庸大敗,也讓他的兩個兒子跟那些老弱病殘死在了一處。
“而後,陛下派你父親來援兵,就是要把這件事情爛在鎮國公府……”
老鎮國公深吸一口氣,道:“此時,我的名聲已然不好,鎮國公府也遭人唾棄,我本是要回朝明說此事的,但元狩三十一年,太子和段伯顏死訊傳來……我一遲疑,便沒有跟陛下提過,隻做不知道。陛下也從不提起此事,怕是已經忘記了。”
鬱清梧和四老爺聽得後輩發麻,尤其是四老爺,他喃喃道:“虛兵就虛兵,為什麼還要逼活人去死呢?”
老鎮國公:“這就要問陛下為什麼非要如此了。”
他看向蘭山君,“此事,估計段伯顏是知道的。”
蘭山君便喃喃道:“那他就不是為了死去的兒子才去蜀州,他是為了那些無辜被抓而亡的老少弱殘去的蜀州。”
“他一直為他們點著長明燈……”
“他知道——”
第82章 點天光(8)
當你覺得事情的真相已經足夠荒謬的時候,就會有更加荒謬的真相被血淋淋的揭露出來。
蘭山君再是想過背後還藏有隱秘,卻沒有想到會是用萬人白骨堆砌而成。
她半晌沒有回過神,等回神的時候,已然淚流滿面。
她恨聲道:“這已經不算是駭人聽聞,而是慘無人道。”
鬱清梧坐在她的身邊,心中本也如墜千斤。但一側頭看見她哭,又忍不住分神為她擔憂起來。
山君的眼淚很少。
除去為她自己和段將軍,壽老夫人臨去世時哭過,哦,上回還為自己哭過——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哭過了。
她哭什麼,什麼便進了心裡。
但單獨一個人進了心,不過是為這個人的老弱病死傷悲,可若是天下百姓四個字進了心,便算是將自己置於死地。
——這種感覺,他是知道的。
鬱清梧隱隱不安,急忙遞過去一張帕子。蘭山君接過卻沒有擦眼淚,隻看向老鎮國公:“此事,除去你們,還有誰知道?”
老鎮國公:“這般不可言說的事情,除去陛下和為陛下出主意的人,其他人本應都是不知情的。”
“但最後若是段伯顏知曉,倪陶也知曉……那可能在元狩三十一年前就已泄露出去,應還有其他人知道。”
可顯然而見,這些人無一例外,都保持了沉默。
他嘆息一聲,“我本也是不該告訴你們的。但……倪陶寫了這三個字,我又怕你們不知情,被別人陷害了去,反而不好。”
他說完沉默許久,而後喃喃道:“我已是將死之人,若沒有其他的機會,今日,恐是我們見的最後一面了。”
“也好……能在最後把真相說出來,我也……”
他本想說無愧於心,再沒遺憾八個字,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怎麼可能問心無愧呢?
在最後的時刻,他沒有保住那些被抓來的老弱病殘,而是讓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鎧甲,死在了戰場上。
他也沒有保住自己的兩個兒子,沒有帶他們活著回來。
他更加對不住列祖列宗,讓鎮國公府從他手裡自此敗落。
而死而無憾四個字,更加不可能落在他的遺言裡——死去的人沒有名字,而殺人的兇手高高在上,依舊拿著筆塗抹天下百姓的性命。
這算什麼死而無憾?
老鎮國公怔怔道:“人之一字,一撇一捺,本就艱難得很,隻有上半身是合在一塊的。但我曾見過——見過他們被砍成兩半,屍首分離——那,也就稱不上為人了。”
所以,他有罪。
他跪在三清面前,確實是在贖罪的。
四老爺早已泣不成聲,大悲道:“父親!您怎麼不說出來……您要是當年說出來多好。”
老鎮國公搖搖頭,“當年,等我好不容易戰勝,穩住了蜀州之亂,太子一黨卻隻剩下了皇太孫一個人。我當時便有猜測,此事可能跟齊王有關,便不敢宣揚出來,怕陛下惱羞成怒,把皇太孫也廢了。”
“那時候皇太孫才八九歲,魏王也還沒有起來,我不敢賭這一步棋——我隻能回來跟陛下說,願意侍奉三清,永不出道觀。”
這隻是最開始的無奈之舉。
他本還有心思翻出此事的。但錯失了良機,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隻能在這個道觀裡面熬,數著日子熬。
熬到最後,已經不再抱希望。
但在此刻,他竟然又生出了一絲希冀,問:“如今你們知道了這件事情,會怎麼做?”
四老爺已經聽得呆愣,聞言才又愣愣的看向鬱清梧。可他很快發現,鬱清梧看的卻是蘭山君。
他眸眼裡含著擔憂,整個人都無聲寂靜,可此刻即便他不說,四老爺竟也能明白,他此刻是在擔心蘭山君會做什麼。
老鎮國公和鎮國公也馬上看懂了這一點,便齊齊看向蘭山君。
蘭山君挺著背跪坐在蒲團上,沉聲道:“若這樣荒唐的真相都不能大白於世,那文臣守的忠節,武將守的死節,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麼多人命換來的今日無戰亂,難道就讓這些無德之人堂而皇之的享受?”
她看向老鎮國公,“難道您甘心嗎?”
老鎮國公:“何為甘心?隻有死不瞑目罷了。”
蘭山君定定的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