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爺也有些不解,“平日即便是胡攪蠻纏,也沒有如此的。”
鬱清梧沒有多問,倒是於大人說起了倪陶的事情。
他低聲道:“他和如今的洛陽府尹孫致是同年的進士,家境,年歲也都一般。當時我們三都去了兵部一塊做事。我就歡喜倪陶多一點,比起孫致來,他是個老實人,從不偷懶耍滑,落在他手上的事情,也件件都做得漂亮。”
“但我們命不好,當年正碰上先太子和段伯顏落了下風,齊王管著兵部。當時兵部……亂得很。”
鬱清梧聞音知意,知曉於大人今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連忙為他倒了一杯酒,“而後呢?”
於大人:“孫致喜歡往上爬,很快就走了。我和倪陶不愛說話,也沒有人靠,隻能繼續熬著。”
“那時候,苦中作樂是有的,但無論如何艱難,我們都不曾違背自己的良心。”
直到……
他搖頭道:“直到有一日,陛下身邊的劉貫劉公公去找他,讓他辦件事情。”
從那一刻開始,倪陶的命運徹底轉變了。
第79章 點天光(5)
雖然於大人沒有說劉貫要倪陶去做什麼事情,鬱清梧卻已經明白了。
但他不能說自己知曉此事。倪陶案的真相是被按下來的。
鄔慶川的罪名是殺害蘇行舟和誘令倪萬淵死諫栽贓皇太孫主使此事,宋國公的罪名是此案幫兇。
刑部和大理寺寫案卷的時候,也半點不敢提二十年前。
鬱清梧不知道於大人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又出於什麼目的在此刻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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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做出聆聽狀給於大人斟酒,一言不發。
於大人卻看向四老爺,“蘭兄,接下來的話,與你們鎮國公府兵敗有關,你要繼續聽嗎?一旦聽之,此生再難逃脫牽絆,恐有滅頂之災——你,願意聽嗎?”
四老爺聞言手一顫,酒立馬醒了。他急急問,“是跟我父親和哥哥們在蜀州用兵有關?”
於大人點頭,“你不是不信他們會兵敗嗎?這其中,確實是有些緣故的。”
四老爺心神震動,整個人有些恍惚起來,便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是在夢裡?”
於大人正色搖搖頭,“不是。”
鬱清梧一直沒有做聲,他暗暗思量起於大人的出身和為官之路。
但想來想去,也沒什麼特殊的。
於大人出身蜀州,雖家世不顯,但多有才華。所以進士及第之後,就進了兵部,本該有大好前程。
誰知不久蜀州就有了第二次叛亂,蜀州才子和官員受了冷落,注定了他當時不能高升。
人在官場,一時廢了,一生便廢了。
這是當年很多蜀州官員和學子的寫照。
而後一直熬,熬到徐大人開始嶄露頭角,開始聚集蜀州官員成為蜀黨,讓他們得以晉升。
鬱清梧記得徐大人說,那時候蜀州官員有資歷有才能的人少,想讓於大人頂上,但於大人卻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願意動彈和參與爭鬥。
所以,在於大人露出想要結交四老爺之意時,他沒有拒絕,很是樂意為他們兩個相同性子的人牽線。
但現在仔細想來,如果於大人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情,那可能通過他接近四老爺,本就是有謀劃的。
鬱清梧又給於大人斟了一杯酒酒,看向四老爺。
四老爺還皺著眉頭深糾。他這一輩子都在懦弱,後退。雖然說這次因著蘭山君的事情明悟了許多,但聽見於大人如此鄭重的說“滅頂之災”,他又不敢聽了。
好在於大人也不催促,任由他在那裡想,隻是一杯又一杯悶酒喝下去,將自己喝得兩眼通紅。
鬱清梧兩個都不勸,隻靜靜的等待。
大概一刻鍾之後,在他以為四老爺都不敢再說話的時候,四老爺突然道了一句:“我願意聽。”
於大人猛的抬頭看他,“可真?”
四老爺點頭:“真。”
他苦笑顫聲道:“我這一輩子活得糊裡糊塗,難得有一次機會能活得明白,能有個人能把如此重任給我,讓我知道自家的秘密,那為什麼不試試呢?”
而後又看向鬱清梧,“那日錢媽媽來家裡求救,也曾說山君也許是段伯顏段將軍養大的——事後雖然沒有傳出來什麼闲話,但我覺得,此事恐是真的了。”
他道:“你們兩個小輩,八月遭受了一場大難。我見你們大難不死,便閉上眼睛不去管,告訴自己你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是現在想想,朝堂局勢如此,若是鎮國公府真有什麼秘密,那就是一把刺向你們的匕首,我不能……不能再退了。”
鬱清梧眼眸溫和起來,“四叔,你能說出這番話,我和山君,都很感激。”
於大人一拍大腿,“好!蘭兄,我就知道,你也絕非鼠輩。”
他喝下一口悶酒,說起當年的事情。
“那是元狩二十九年初,蜀州起了暴亂,朝廷正要用兵。但不知道為什麼,先太子和段伯顏卻‘病’了,尤其是先太子,一直在東宮不出,朝會也不參與。當時我和倪陶就說,怕是這裡頭有事情。”
“但這也不關我們的事情。我們當時,隻想苟著,苟過那一段動亂的日子。”
他回憶道:“有一日,兵部點將點兵,各個都在罵蜀州人。還有幾個跟我過不去的,對我指桑罵槐,讓我抬不起頭。我當時心灰意冷,整個人都有些頹靡,便去了兵部的庫房裡面清點文書。”
清點累了,便坐在架子後休息。沒一會,倪陶和劉貫就進來了。
他們分別檢查屋子,倪陶正好看見了他。
“但他沒有出聲,還示意我也不要出聲。我大氣不敢出,一動也不敢動。於是,我聽見了我此生難以忘記的一句話。”
四老爺緊張的看著他,“什麼話?”
於大人,“劉貫說,空餉的事情,賬面上抹平了嗎?”
四老爺到底不是愚人,立刻問,“是說……是說二十九年的出兵,有吃空餉的……假兵?”
於大人:“是。”
四老爺深吸一口氣,“多少?”
他就說,足足十萬兵啊,十萬兵,怎麼可能打不過蜀州。
於大人,“五萬。”
四老爺閉眼,“太大膽了,太大膽了!是齊王吃的空餉嗎?”
於大人搖搖頭,“是陛下。”
四老爺先是一愣,而後額頭和背後開始冒冷汗:果然知曉了此事,便要滅頂之災的。
他頓時不知所措起來,身子軟綿綿的,便去找主心骨,自然而然看向了鬱清梧。卻見鬱清梧若有所思一般,突然問,“劉公公沒有發現你?”
於大人:“沒有。當時倪陶替我遮擋住了,他並沒有發覺。”
鬱清梧眼眸微沉,又問,“倪大人不怕你說出去嗎?”
於大人神色便痛苦起來,“我們一直相交,又是同病相憐,我理解他的苦楚。他是沒有辦法了——皇帝叫你辦事,你敢不辦嗎?而且……”
他道:“如不是我為蜀州人,這門差事,應是會落在我的身上。我比他,更加好做假賬。”
“且……倪陶當時其實希望我去告發他。”
倪陶說:“澤叔兄,我這輩子,沒做過這般違背良心的事情,但主在上,我不得不從,我還有一家子老小,不能讓他們跟著我去死。”
但他自己卻日夜受著折磨。
他說,“你去告發我,我就解脫了。若是有人殺了我,我此時,倒是希望是你。”
可於大人不敢。他甚至不敢再跟倪陶相交。他慢慢遠離了倪陶。
他極力撇清自己的幹系。他甚至反過來求著倪陶為他保守秘密。
他道:“倪兄,我是個懦夫,求你網開一面,讓我好好活過下半生吧。”
倪陶那一刻的神情,讓於大人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大的罪人。
從那以後,倪陶越發沉默,在兵部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無影人。但幫著皇帝做了這般大的事情,他沒有升官,也沒有被處死,而是一直活著。
於大人嘴唇顫抖,“陛下應當認為,他不殺倪陶,是他的慈悲!”
“可活著的人,是有良心的啊!”
於大人現在還記得,鎮國公兵敗傳到洛陽之後,有日大雨,倪陶突然登了他的門,手裡端著一鍋湯。
“我見他如此,嚇得腿都站不穩了,生怕他出什麼事情連累我。我把他帶到書房裡,問他出了什麼事情,他愣愣道:我買了一包老鼠藥……就在這湯裡。”
鬱清梧手慢慢的蜷縮起來,眼眶泛紅。
他輕聲問,“倪大人,是打算帶著全家赴死謝罪嗎?”
於大人點頭,抹淚道:“他覺得自己有罪。”
但看著年輕卻已經白了頭發的母親,一年隻有一件體面衣裳穿的妻子,以及坐在一邊看書的兒女,他突然就下不了手。
上位者很明白他的秉性,知道他舍棄不了家人,他也被算到了,一點一點開始妥協。
他全身湿透,對著於大人道:“這鍋粥的米,是我母親日夜織布換來的。我怎麼敢……怎麼敢用她的苦難來殺了她呢?”
四老爺泣不成聲。
於大人深吸一口氣,“從那以後,他恢復了一些往日的活氣,但卻越走越獨,尤其是教導小兒子的時候。”
他的小兒子,便是倪萬淵。
“倪陶教他正直,教他眼裡要揉不下沙子,教他要無謂生死,無畏家人——我有時候覺得,他就是在教一個將來殺自己的人。”
鬱清梧突然想起他在牢獄裡見倪陶的那一日。
倪陶說:“鬱清梧,你為什麼要做一個權臣,而不是直臣呢?”
他苦澀道:“倪大人曾說,我進洛陽的時候,他就在街上看過我,他希望,由我來做一把砍向他的刀……”
可當時他沒有想到這般多。
於大人沉默良久才道:“後來活著,活得順暢了,周邊也沒有人在說當年的事情,好像一切都過去了,他的日子也越發好,我就沒有再關注過他,繼續遠離他——直到今年,在倪萬淵死諫之前,他突然來找我,給了我一封信。”
鬱清梧猛的看過去,“信?”
於大人點頭,“是,信。”
他站起來,走到書架下面,用力的往上一舉,書架搖搖晃晃,於大人便迅速的撬開一塊木板,從裡頭拿出一封信。
鬱清梧和四老爺過去幫忙,於大人把信放在他們中間,“倪陶說,等他死了,這封信,給鬱大人或者鎮國公府的人。”
於大人收了信,卻不敢多做一步,果然洛陽起了風雲,直到現在才落下帷幕。
於大人:“可我也不知道給你們誰,便由你們來決定吧。”
他釋然道:“我也總算不負他所託。”
鬱清梧怔怔道:“我那日去看他,以為他並不喜歡我……”
於大人便鄭重道:“他對你的期許,是希望你做一個像段伯顏一樣的人。他也一直在暗暗的看你行事——鬱大人,他死之前,願意把這封信交給你,說明並不是不喜歡你。”
他道:“倪陶這個人……也很苦。他是希望由你來殺他的。”
“他希望他做的事情,公之於眾,讓他受萬人唾罵,而不是成為你們黨爭,鬥來鬥去,攻擊對方的利器。”
鬱清梧無言以對。他道:“我確實不能在此刻公之於眾。”
於大人唏噓:“所以他也選擇了妥協。他自己有不得已,也明白你們的不得已。”
想來,在倪萬淵決定去死諫,決定拖著倪陶一起下地獄的時候,他心裡是高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