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媽媽嘆息,“哪裡好得了呢?看著傷心得很,跟鄔慶川又死了一次似的。”
蘭山君端著面哭笑不得,最後也跟著嘆氣:“如喪考妣啊。”
到底是她對不住他。
錢媽媽摸摸她的頭,“你放心,他這個人,受的傷太多了,好起來就快,我都沒見過像他這般快愈合傷口的人。”
“你看鄔慶川那般對他,他可曾一蹶不振過?”
這倒是真的。
與鬱清梧相遇以來,蘭山君確實發現他從不沉溺於過去的傷痛,從不埋怨過去的不公,他隻是靜靜的接受命運所給的苦難後,又從地上爬起來,毫不猶豫的朝前走去。
他是個願意希冀將來的人。
他於此事上也是如此做的。
第二日,他好似無事人一般,朝著她打招呼。
他離得遠遠的,不給她一點脅迫之感,低頭悻悻問,“山君,你吃雞蛋嗎?”
他這樣,蘭山君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又像有一口氣,本是可以續在心中喉間的,但因他這一句軟綿綿的話,瞬間蕩然無存。
兩人就這樣相處到了過年。
這個年注定不好過。蘭山君年前最後一次進宮的時候,太孫便叫她過年不要再入東宮,免得被殃及池魚。
蘭山君便知曉,太孫妃一案要有結果了。
果然,臘月二十七,林貴妃得了急病去世,皇後出來主持大局,從蔡淑妃的身上拿回了中宮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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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五,齊王身為孝子,本該得到皇帝的愛憐,卻在此期間被皇帝責令哀毀太過,圈禁齊王府。
蘭山君不用多想,也能知曉這次林貴妃是替齊王擋了災,擔了責任。
鬱清梧便道:“齊王想殺太孫妃,陛下不會大動幹戈。但是齊王想借陛下的棋子殺太孫妃,陛下便不會再信任他。”
他道:“山君,多虧了你,否則今日受這番苦的,就是太孫夫妻了。”
蘭山君也覺得舒了一口氣。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是還不錯。
她隻希望齊王能多熬一熬,熬到最後,她還想請他去試試點天光。她也想看看他的骨頭有多硬。
她負手站在廊下,看著天上的飛鳥落在屋檐上,而後又撲騰著飛走。
她的眼眸黑白分明,目光也跟著飛鳥來,跟著飛鳥走。
第三年了。
她回洛陽,已然進入第三年春。
蘭山君進宮給太孫妃請安,碰巧皇後也在。太孫妃身子轉好,但卻遺下了病根。
阿蠻啜泣道:“蘇姨母說,阿娘以後不能再吃辛辣,也不能多吃,要少食,少辣。”
阿狸倒是堅強一些,端著臉道:“以前都是阿娘吃阿爹的飯,現在變成阿爹吃阿娘的飯了。”
太孫妃笑著道:“不管是誰吃誰的,反正不曾浪費。”
蘭山君寬慰:“會慢慢好的。”
太孫妃便叫人抱著阿蠻和阿狸出去,低聲道:“你知道讓我昏迷不醒的是什麼藥嗎?”
蘭山君搖頭。
太孫妃:“是箛草。本就是五谷裡頭的,臘八粥裡用了也沒事。但卻有一種箛草,兩鼻兩蒂有毒。”
她眼神凌厲起來,“這種有毒的箛草冬日裡長一季,夏日裡長一季。冬日裡的毒性沒有夏日多。齊王在王德義死後,本是打算等到今年夏日給我用的,但因鬱清梧突然抖落出林奇養戰馬的事情,讓陛下對他真起了疑心,他心中不快,便提前了半年。”
蘭山君恍然大悟,“原來是這般。”
太孫妃點頭,“真是多謝你和鬱清梧了,若不是你們,依著阿虎的性子,必定是要掉進齊王的陷阱裡去的。”
皇後坐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等太孫妃說完之後,她這才開口,看向蘭山君道:“這段日子,我也不曾問過你——”
她的話不用說明,蘭山君懂。
她低聲說起老和尚的事情:“我以為他去世的時候,有七十多歲了。”
他實在是太瘦,太老。
皇後:“他曾經去算命,籤文不太好。我記得那上頭說他終身不過六十,流離失所半生。”
她眼眶一紅,“竟還真的靈驗了。”
他死在了五十九歲的冬日。
皇後恨恨道:“也不知道多熬幾日,熬過了冬日,也算是六十歲的人了。”
蘭山君和太孫妃便寬慰她起來。等了許久,皇後終於心平下來,擦擦眼淚,突然道:“我一直撐著一口氣,不願意死去,便是要看著他是怎麼死的!”
這話可不興說。
但蘭山君知道,她能聽見皇後這句話,便是把她當做自己人了。
這讓她心裡穩當了許多。
……
元狩五十年正月二十七,林貴妃剛去世一月,因宮中壓著此事,便已經沒有什麼人談論。洛陽城裡的事情太多,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不能長久的出現在眾人的嘴巴裡。
尤其是林貴妃和齊王。
因為……齊王世子被皇帝嘉賞了。
那林貴妃和齊王便變得都不重要。
而隨著齊王世子走入朝堂,第一個被皇帝訓斥的竟然是魏王,他當著朝臣的面訓斥道:“若不是你教不好阿楊,現在太孫,阿柏,阿楊三個一塊同朝,便是一段佳話。”
鬱清梧回來笑著跟蘭山君道:“陛下應該是有意接魏王世子回洛陽了。”
蘭山君譏諷:“我有時候真弄不懂咱們這位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
鬱清梧:“粉飾太平嘛。”
但宮內的事情他還能粉飾,外頭卻已經難以這般容易就結束。林貴妃一人的命皇帝說了算。但天下牧民的命,皇帝說了卻不算。
二月初,百官歸位,鬱清梧作為太僕寺卿,如同魏王所言一般,果然發了狂疾,咬住宋知味就不放,連著半個月聯合御史大夫一起彈劾他。
剛開始還挺正經,彈劾宋知味在兵部倒行逆施,玩侮朝廷,不敬於國,不忠於君。後面就開始不正經起來,說他:“私德不修,常喜鳏夫,更愛人夫。”
皇帝差點動怒:太孫一黨近一年來動作太大——尤其是鬱清梧。
齊王已經如此了,皇帝心裡很不願意再削弱他的勢力。
但鬱清梧攀咬宋知味,還攀咬得如此不留情面,卻又有些微妙。
宋家本是當初齊王和魏王勢力太大,皇帝留給皇太孫的人,但皇太孫卻沒有重用。
如此,宋家便有些尷尬。
宋國公對宋知味道:“咱們到底跟皇太孫有了瓜葛,陛下難道還願意像以前那樣用我嗎?”
他很是後悔。他當時確實是覺得皇帝不可能再活十年,便還是想要從龍之功。
結果現在這個局面,齊王不用宋家幫扶也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於是皇太孫根本沒有稀罕他們,而陛下那裡也有了裂痕。
他正苦惱如何修復皇帝跟宋家的裂痕,鬱清梧就來了。
皇帝擔心宋家跟皇太孫的關系,如今鬱清梧這般一鬧,宋家便不可能跟皇太孫一條心。
皇帝還是滿意的,宋國公也覺得不錯,隻有宋知味臉色慘白。
他第一次動氣,拍著桌子問父親,“為什麼我都如此了,父親還無動於衷?”
宋國公勸誡道:“這般撇清咱們跟皇太孫的關系,陛下才能信任我們,才能有翻身的機會。”
他拍拍宋知味的肩膀,“你要以大局為重,萬不可衝動。”
宋知味臉色鐵青,卻又被宋國公壓著,無計可施。
鬱清梧買了二兩豬肉回家,請蘭山君幫著認,“這家的肉新鮮嗎?”
蘭山君看了一眼點頭,“是你買過最新鮮的了,以後就從這家買吧。”
鬱清梧美滋滋點頭,“好啊。”
蘭山君正要回去,便聽他又說,“我今日在朝堂上又把宋知味氣死了。”
他狡黠道:“但我怎麼氣他,他也沒辦法。他畢竟不是宋國公。”
不是宋國公,就要為宋國公讓位。
他道:“宋知味這個人,不是最喜歡權勢嗎?不是不在乎私下的名聲嗎?”
“等他一步一步失去了自得的身份,地位,成為人人都譏諷的無用之人時,他便能體會到現在的一切是多麼珍貴。”
他越說越咬牙切齒,“我一定要讓他嘗嘗這種滋味。”
蘭山君卻終於發現鬱清梧對宋知味的恨意實在有些不同尋常。
她最開始跟他說不喜歡宋知味時,他並沒有如此厭惡這個人。
人厭惡他人,總有緣由。
蘭山君細細琢磨,發現好似去年太孫妃案後,鬱清梧就對宋知味開始窮追猛打起來。就是說起他的名字,也能露出無邊恨意。
她的心裡就漸漸起了疑心,總覺得他還有大事瞞著自己。
第60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15)
元狩五十年三月,鬱清梧和蘭山君一塊去龔家吃喜酒——龔琩心心念念的妻子終於娶回家了。
新郎官春風得意,多喝了幾杯酒就口無遮攔,拉著鬱清梧大聲道:“我今日成婚,最遲明年這個時候應有孩子了,鬱太僕啊,你可要努力。”
鬱清梧:“……”
他不跟醉鬼計較。
他們這一桌都是太僕寺的人,聞言大笑起來,乘黃署的趙主事擠眉弄眼,“太僕,我這裡可有生子秘方。”
典厩署的主事立馬道:“別了,別了,你那是給馬用的,你還是自己留著生小馬駒吧。”
男人湊一堆,不是女人就是孩子,整日裡離不開這兩句話。
掌管洛陽車辂的車府署主事便低聲道:“我可是聽聞魏王爺在芳直門那邊買了一座宅子,離吏部很近,中午下值的時候就跑回去……做那事,急著生孩子呢!”
魏王隻有魏王世子一個兒子,眼看這個兒子不太行,便想再生一個出來。
趙主事:“你怎麼知道?”
車府署主事賊笑起來,“你忘記咱們管什麼了?”
馬匹都是登錄在冊的。
他道:“這馬啊,你跟它處熟了,它的馬蹄去了哪裡,你一瞧就知道。太僕,就我這手藝,大理寺該請我去查案!”
鬱清梧給他們都倒了一杯酒,“所以說,太僕寺就需要咱們這般的人。那些濫竽充數的,哪裡懂這些。”
一桌子的人融洽得很。
女客那邊,蘭山君正跟蘇合香說話。她倒是沒想到蘇合香會來吃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