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前走幾步,橋下的水蕩蕩漾漾,他提著燈去看,面目果然不堪。
——眼睛都腫成這樣了,想來這份愛意,與平常時候,更加嚇人吧。
第58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13)
蘭山君雖不懂風月,但於風月上並不遲鈍。她幾乎是看見鬱清梧那雙含情目,就懂了他這段日子的欲語還休。
雖不懂他為什麼愛上她會一哭二哭三哭——但他這個人,相處之後也能發現,還是很愛哭的。
即便不哭,眼眶也容易泛紅。
蘭山君貫來不愛哭,也從不願意哭,但許跟他在一處,她哭的時候也越發多了。
她嘆氣一聲,想到他腫起來的雙眼,很是不知所措。
——他為什麼會哭成那個樣子?
是用情至深,知道她不會回應?是違背了自己一生無妻的志向,所以備受折磨?
但無論如何,他確實動了情。
蘭山君即便早已將元狩四十九年的鬱清梧看得分明,知曉他是活生生一個人,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知道他不是她於宴席上聽聞的一言以蔽的權臣奸臣。但她依舊從沒有想過,他會對她有男女之情。
她將他看成是一個救苦救難的聖僧。
他普度眾生,但她不需要他渡。
她能渡自己。
因為能渡自己,她想的她和他,是同舟共濟,而不曾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愛,何況是男女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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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山君再次嘆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此時,她倒是懂得了他方才的不願意開門。
她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打開那扇門叫他進屋。
屋外,錢媽媽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在院子門口徘徊了無數次的鬱清梧,低聲罵道:“是你做錯了什麼事,讓山君趕了出來,還是你做錯了什麼事情,做賊心虛,不敢進屋了?”
鬱清梧本本分分的道:“我既做賊心虛,山君也不願意讓我進屋。”
哦喲!天老爺!錢媽媽一根手指頭戳在他的頭上,“鬱少爺!那你就是做了兩件錯事嘛!”
鬱清梧被戳得頭一低再低,“嗯。”
他悶聲道:“錢媽媽,你戳戳我這雙眼睛吧——這雙眼睛瞎了,也就不惹事了。”
錢媽媽:“……”
她啼笑皆非,幹脆與他做一股東風,高聲道:“鬱少爺,既然如此,那我就戳瞎你一雙眼睛——”
鬱清梧不曾想她竟敢高呼,連忙嚇得轉身去看屋子,既惶恐又期待,卻見那扇門遲遲不開,門窗上也並無人和燈的身影。
他垂頭喪氣,心裡苦澀:早知道,他就不該開門。
但剛這般想,就見屋門驀然打開,山君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鬱清梧頓時又想:也許開了門,終算是好事。興許事情有轉機呢?
總是要有一個還俗的機會,總是要讓她知曉,自己也是個男人。
他有七情六欲,有貪欲,有私情,愛上她實在是合情合理。
隻是看著她那一雙無情目,他又不敢放肆,隻好道了一句,“山君——錢媽媽要戳瞎我一雙眼睛。”
錢媽媽震驚:“……”
鬱清梧:“難道您方才沒有說?”
錢媽媽:“……說了。”
鬱清梧:“您還戳嗎?”
錢媽媽遲疑,“我還戳嗎?”
兩人齊齊看向蘭山君。
蘭山君轉身進屋了。
鬱清梧躊躇不定,錢媽媽一腳踢過去,“快去吧!不然我踢斷你一雙腿!”
鬱清梧被“踢”得進屋了。
山君不在外間。
他關了門,走到拱門處,輕聲道:“山君……我,我來給你早間續燈。”
蘭山君嗯了一句,並無多話。
但於鬱清梧卻已經夠了。他沒有被掃榻出門。他還能睡在榻上,就證明山君這根水靈靈的蘿卜,還是將帶出來的泥填了一些進他這個欲壑難填的洞裡。
他抱著被子,發出滿足的感喟聲。
蘭山君卻睡不著了。
他在裝傻。她也能裝傻。
這份傻不知道能裝到什麼時候,但她確實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份關系。
一夜無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過去的,等天亮的時候,她側頭,就見鬱清梧正在為她換燈。
兩人三月成婚,如今十二月。成婚多久,他就早起為她換了多少次燭燈。
他還給她買了許多不同的鍾馗除妖燈。
她也曾拒絕,但他說:“我早間總是心悸,不知為何,為你換一換燈,便覺得心平穩多了,覺得燈一亮起,今日便又是一個好天景。”
她就隨他去了。
如今細細想來,他的情意早已就露了出來,隻是她做了瞎子而已。
她嘆息一聲,低聲喊:“鬱清梧。”
鬱清梧卻不敢聽,生怕聽見自己不喜歡聽的。既然眼睛已經惹了禍端,耳朵就不要再惹禍了,他情願再讓錢媽媽戳聾他一雙耳朵。
他急急道:“錢媽媽叫我呢,我先出去了。”
蘭山君隻好作罷。她也沒有想好要怎麼說。
她今日還要進東宮看望太孫妃。鬱清梧卻不用去東宮了,他到底是臣子,未有正事,多去不好。
他去了太僕寺。又請龔琩喝酒,問,“你覺得宋知味這個人怎麼樣?”
龔琩是個精致的紈绔,聞言意味深長的問:“你問哪方面?”
鬱清梧:“自然是各個方面。”
龔琩:“他那方面不太行。”
“其他還挺好的。”
鬱清梧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不是說斷袖之癖嗎?”
龔琩理直氣壯,“你沒聽說過嗎?他是……”
他手掌翻了翻,“下面那個。”
下面那個,怎麼行?
鬱清梧這陣子實在忙於王德義和林奇之事,對宋知味沒有關注,他既詫異又痛快的問:“怎麼傳出來的?”
龔琩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有人去問文淵侯這事,文淵侯一激動,說自己從來都是雄風不落。”
他既然雄風不減,那宋知味肯定不行。
鬱清梧給龔琩斟酒,“除了這些,他還有什麼可說道的?”
那還真沒有了。龔琩道:“他這個人,年少的時候讀書用功,文章很好,人品也行,雖不假辭色,但卻有一身君子骨,很是正派,在洛陽受人追捧得很。”
“隻再是厲害,有宋國公珠玉之前,他家權勢已然滔天,再進一步,難道還要跟皇家相比嗎?”
龔琩看看左右,“陛下可不願意!”
宋國公也是陛下肚子裡的蛔蟲,思量再三,就沒讓宋知味入朝為官,隻去了國子監當個小差,於是諸人就說他淡泊名利。
但即便這樣,鬱清梧當年考中探花,做出經世致用文章名聲大噪時,宋知味的名氣還在他前面,被好事者合稱為“北宋南鬱”。
龔琩說到這裡,揶揄道:“誰知道多年之後,你們竟然還有一段緣分……當初嫂夫人看上你舍棄宋知味的事情,如今還有人津津樂道。”
鬱清梧:“宋知味這樣的偽君子,怎麼能得到姑娘歡心?”
這倒是。因之前連說四家都無終而返,宋知味私德的名聲確實越來越壞,如今還未說到好人家的姑娘。
但這也並不能影響他最近在朝堂上很是顯眼。
宋知味補的是兵部職,領的是主事缺。因前任兵部尚書林奇被殺,新任兵部尚書楊馗無人可用,幹脆用起了宋知味,而他能力確實出眾,在兵部行走如魚得水,很是得重用。
龔琩拍拍鬱清梧的肩膀,“怎麼,你還記恨他呢?”
鬱清梧笑起來,“我記恨他做什麼?”
龔琩:“也是,雖然他厲害,但少卿你更厲害。”
就鬱清梧一人,便幫扶皇太孫殺了齊王三員大將,已然成為蜀黨繼徐大人之後的最大勢力。
他娘就說,“鬱清梧這個人,揣測陛下的心思極準,不僅豁得出去,還忍得了氣,他日必成大器。你跟著他,倒是沒錯。”
龔琩便熱情的給鬱清梧倒酒,“少卿,你打聽他到底做什麼?”
鬱清梧:“你知道他跟楊尚書說什麼?”
龔琩:“什麼?”
鬱清梧譏諷,“他還想賣太僕寺的馬給兵部發軍銀。”
這事情確實沒有冤枉宋知味。
太僕寺重新歸馬,賬目清楚,皇帝暫時無錢可用,又將欠太僕寺的一千萬兩銀子當做忘記了,於是兵部也無錢可用,更加沒有錢給戰士發俸祿。
楊馗初到兵部,愁得腦袋都痛了,宋知味便出了“延續舊例”的法子。
龔琩臉色沉下去,“他有病吧?!”
他這輩子也沒有想過自己對馬能愛得如此深沉。
誰敢賣馬,他就罵誰!
“國計艱難成什麼模樣了,太僕寺的馬再賣下去,百姓還怎麼活?因為蘇老大人的死和你死咬林奇養戰馬的事,陛下才對咱們重新歸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怎麼,這事情都做好幾個月了,他又要來攪和?”
鬱清梧:“我聽你方才所言,他這個人,愛權愛利得很,怕是想要借助咱們的肩膀去奪名爭利。”
龔琩拎起酒壇子大怒道:“幹他丫的!我現在就砸破他的腦袋!”
鬱清梧將酒壇子接過倒了一杯酒給他,“如今我還能信得過誰是真心實意,不摻雜半點私心為太僕寺?我隻信得過你了。”
“我心裡也怒,卻也不能與外人言。畢竟他也是為了邊疆戰士好。”
龔琩激動又憤怒:“為了邊疆,便去逼著陛下拿錢,逼著咱們算什麼本事——陛下欠咱們銀子呢!憑什麼還要咱們拿錢?”
鬱清梧詫異的看他一眼。龔琩不好意思的問,“少卿,你看我做什麼?”
鬱清梧失笑道:“那麼多人,誰都知道這個道理,可隻有你說了出來。”
龔琩慌張道:“那大人,咱們怎麼辦?”
鬱清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