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太監舒出一口氣,戰戰兢兢道:“皇後娘娘關閉了長樂宮門……陛下聽聞之後大怒,請您跪求皇後前來看太孫妃。”
皇太孫手慢慢的蜷縮,靜靜的走了出來。小太監連忙取過披風給他,卻被他擋住。
他看向鬱清梧和蘭山君,尤其是看向蘭山君,他問,“我能信你嗎?”
蘭山君知曉他現在誰也不願意相信。
也知道,他在問什麼。
她走到屋內,從廊柱上一把抽出平日裡太孫妃平日裡練的刀,站在外間,對著皇太孫躬身道:“山君也為虎,也曾學刀,站在這裡,除非我死,否則不進邪魅。”
皇太孫這時候才確定,她也是知曉自己身世的。
他即便早有猜測,但也沒有太當回事。
她知曉不知曉,都不要緊。
他能護住她,就護住她。能讓鬱清梧多活長一點,就活長一點。
但他沒想過,有朝一日,她還能作為他的後盾。
她此時,是他唯一相信的人。
他再開口,已然是酸澀,“山君,望你與我守家門。”
他轉身,望著大雪哈了一聲,連鞋子也沒有穿,就這麼赤腳踏進了雪地裡。
出身既為太孫,天潢貴胄。
自小學著鑄刀,不曾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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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父死,被囚東宮。二十四歲入朝堂,以為終究有救。
大雪裡,他推開太監的哀求,將衣裳鞋襪都丟進雪堆裡,依舊赤腳而行。
他這一生,幸而有元娘。
他身子不好,無有炭火,她就抱著他取暖。他愛惱氣,不愛吃飯,她就替他吃。
她說,“舅祖父說過的,飯是長壽之要。你不吃,怎麼長命百歲?我來替你吃吧。”
她笑著道:“阿虎,你不要怕,東宮死得隻剩咱們了,也不要緊。”
“我會保護你的。”
長樂宮前,皇太孫披頭散發,嘴唇犯烏,雙手疊在一處躬身行禮,高聲道:“孫兒,遲檀,跪求皇祖母移步東宮。”
他顫聲高呼:“孫兒遲檀——跪求皇祖母……移步東宮。”
長樂宮的門依舊緊閉。
皇太孫跪下,眉梢堆雪,顫抖著身子伏地,“孫兒——遲檀——跪求——皇祖母,移步東宮。”
長樂宮裡,宮嬤嬤著急道:“娘娘,開門吧,太孫身子本就弱啊,今日又下了大雪,再這般下去,恐會出事!”
皇後躺在床上不斷咳嗽,竟咳出血來。
她咬牙切齒,“竟讓阿虎這般逼我!”
宮嬤嬤哭道:“娘娘,求您了,去看一眼吧,奴婢是跟著您一塊過來的,太孫,太孫妃,哪個不是您之前捧在心尖上的啊。從前為了避嫌,您一直待他們不親近,可如今是為著什麼?”
皇後手錘在床上,“為著我死去的兒子,為著我死去的兄長!”
她捂著心口,“二十年啊——二十年啊!”
她痛哭出聲,“竟這般逼我。”
她站起來,走下床,宮嬤嬤趕緊去拿衣裳,等轉身的時候,便瞧見皇後一把將桌子上的東西掃在地上,咬牙切齒罵道,“這個畜生——這個畜生!”
宮嬤嬤趕緊捂住她的嘴巴,“別——娘娘,求您,別說。”
皇後顫抖著穿上衣裳。
宮嬤嬤趕緊去叫人開門,“請太孫進來,快,請太孫進來。”
皇後卻抬起手止住,宮嬤嬤哀求看去,就見她慘笑著道:“不用他進來,我出去便是。”
醜時,長樂宮開了宮門。
皇太孫瞧見步履闌珊,一臉蒼白的皇後從門口朝著他走來時,心愧的閉上眼睛,喃喃道:“孫兒,謝過祖母。”
這一步,二十年。終究是他逼著她走出來的。
逼著她忘記兒死兄走的痛。
逼著她忘記二十年前,她發的毒誓。
等皇後走到他面前,要扶起他的時候,皇太孫卻沒有即刻起來,而是道了一句,“皇祖母……對不住。”
皇後卻攥著他的手,一點一點扶著他起身,輕聲道:“阿虎,你一定要贏。”
事情走到這一步,無用的執念也束縛不住她了。
她道:“帶我去看看元娘吧……我本也是,要去看她的。”
消息傳到承明殿時,皇帝終於松了一口氣,嘆息道:“這般就好,皇後肯出來就好。”
他喃喃說,“朕,便也算是對得住她了。”
劉貫聞言,將頭低下去,寬慰道:“皇後娘娘其實也隻是在等一個臺階下,以後便也好了。”
“這門一開,她老人家啊,便也不願意關了。”
皇帝心慰,卻也擔心元娘,“還沒有查出來什麼嗎?”
劉貫:“還沒有。”
皇帝皺眉:“原有德越發沒用了。”
他問,“上回王德義案,那個叫祝猛的人還不錯,叫他來查。朕就不信了,公然在宮中下毒,還查不出什麼來。”
劉貫:“陛下,您寬心,這才醜時。”
一日時間還未到。
皇帝這時候也終於發現他手裡這些人全是些無用之人了。
他大發雷霆,“古人說,食君俸祿,為君分憂。但朕看這群蠹蟲,分明是想白拿朕的銀子出去高歌豔舞!”
涉及朝政,劉貫不敢再說。
東宮裡,蘭山君手裡提著刀站在太孫妃的床前,阿狸和阿蠻被她放在床的另外一頭坐好。
兩個小人俱都懂事,知道此時關鍵,不敢坑一聲。
阿狸等了等,下床,對蘭山君道:“蘭先生,阿娘和阿蠻就交給你了,我去跟鬱大人一塊外頭。”
蘭山君本要拒絕,卻被他制止住,“這是命令。”
蘭山君低頭,“是。”
阿狸端著臉出門,看向鬱清梧,“鬱大人,你辛苦了,這一次,我記在心裡,往後你有所求,我會幫你一次。”
鬱清梧詫異,而後認真點頭,“世孫當真?”
阿狸:“當真。”
他想了想,伸出手,“我們拉鉤?”
鬱清梧哎了一聲,彎腰,與他的手拉在一起,“拉鉤。”
廊外,皇後和太孫一起進了屋。
皇太孫瞧見阿狸在外面,也沒有多問,隻摸了摸他的頭,“好孩子,阿爹回來了,你不用害怕。”
又看向鬱清梧,鬱清梧搖搖頭。
還沒醒。
剛要出口安慰,就聽見裡頭山君喊了一聲,“太孫妃!”
皇太孫一腳踢開門進去,就見阿蠻嚎啕大哭,“阿娘,你醒了!”
太孫喜極而泣,急急過去將蘭山君擠走,一把將元娘抱在懷裡,周身哆嗦,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皇後和阿狸也上前圍著,蘭山君叫蘇合香過去診脈,太醫們也湧了進來,屋子裡瞬間擠滿了人。
蘭山君被擠到一邊,卻抑制不住激動。
醒了。
能醒,就能活。
她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一轉身,就見諸多人朝著太孫妃而去,隻有鬱清梧靜靜的站在她的身邊。
她笑起來,釋然的朝著他道了一句:“醒了。”
鬱清梧眸眼越發輕柔。
他想,他以前總是覺得她好,但是他又看不懂她。於是她說出來的諸多話,他其實並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
而現在,他懂了。
他懂她說的這兩個字,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懂,她方才的虔誠。
——他也一般的虔誠求神。
他終於懂她了。
他說,“現在是寅時。”
古人說,寅時為虎。
“這個時辰,天方大白。”
他認認真真的看著她道:“山君,此時正有光。”
第56章 冰山高處萬裡銀(11)
寅時,也稱平旦,黎明,是夜與日的交際之處,會帶來東方大白的第一縷微光。
一位太醫為太孫妃扎針,確認平安之後,開始恭維太孫:“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寅。臣聽聞殿下小名為虎,寅時虎是最為威猛的,所以十二生肖才把寅時定於虎。”
“所謂如虎添翼,不外如是。太孫妃醒於此時,未嘗不是殿下心誠所致,金石所開。”
皇太孫卻沒有忘記他們這些人無人敢說出中毒二字。他冷笑連連,“是麼?既然是我的用處,那要你們有何用?”
太醫馬屁拍錯了,冷汗連連,撲通一聲跪下去求饒。
還是太醫院院使會說話一點,道:“寅時名羽動宮,風從東而來,音愈肝腎,對太孫妃的身子是最好的,所以醒來。”
他也知曉這一次必定是難以逃脫罪罰了,嘆息一聲,跪在地上求情,“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請殿下高抬貴手,饒過其他人。”
皇太孫卻笑了笑,“這話,你應該對陛下去說。”
當一個太醫對著皇家都不說真話的時候,已經無用了。皇帝那般疑心重的人,怎麼會放心用這群人呢?
這次之後,太醫院必定要換一群人。
院使也知曉是這個道理,他伏地哀求,“中毒二字,蘇姑娘可說,臣卻不可說。當時未曾診脈出來是中毒,臣等怎可亂說?這是要引起大亂的啊。”
他道:“臣確實是有私心,但太孫妃的脈象奇異,確實是像是風寒引起,雖一直未醒,有生命之危,但又無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