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清梧就笑起來。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蘇老大人要留下這個富貴公子哥了。他帶著龔琩去放文書的庫房,取過賬本給他,“你看看還剩多少。”
龔琩急急接過翻起來,越看越是心驚,“怎麼隻有二十萬兩白銀了?”
賬本太過於驚心動魄,他看得心緊,便嫌棄屋子太黑,於是匆匆去打開窗戶,烈日就這般照在了賬本之上,也將為何白銀失蹤的緣由照得清清白白。
“元狩二十八年,陛下修建南苑,借用銀一百萬兩。”
“元狩三十一年,各州邊境發軍餉借用三百萬兩。”
“元狩四十三年,禹王建造王府借用二十萬兩。”
“元狩四十四年,陛下壽宴……”
龔琩越看越心涼,他心算好,一邊看一邊算,算到最後兩眼都要冒火了,“前前後後加起來,快有一千萬兩白銀了……”
他怒道:“好啊,怪不得朝廷每年都要向百姓增加供馬,如今還嚴苛到了不養馬不給種田的地步——原來是怕無人養馬,那就沒法賣馬,也就沒有便宜銀子用了。”
鬱清梧便盯著他看,看他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想著他父親和母親的身份能不能借到這樁事情裡用一用。
剛這般想,便聽見外頭腳步聲陣陣,太僕寺主簿一身大汗的進來,“鬱少卿,龔少丞,快,快……”
鬱清梧溫和道:“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太僕寺主簿急得跺腳,“哎呀!剛剛宮裡傳來消息,蘇大人進宮面聖,劍指齊王,首告齊王妻弟貪汙軍銀,將太僕寺用於賑瘟災的銀子挪用了,現下不知道裡頭情況如何呢。”
他問,“鬱少卿,這事情你可知曉?”
鬱清梧白了臉,“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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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大人一直瞞著他,沒有跟他說。
他留下龔琩看著太僕寺,轉身就跑,朝著宮中的方向而去。結果剛到宣令門,便碰見了鄔慶川。
他怒喝一聲,“孽子!”
兩個字,將鬱清梧的心又撕了一遍。
他本就心急,聞言閉眼一瞬,睜開後才譏諷道:“鄔閣老沒有別的詞可以罵了?”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兵戎相見,何必還要攀扯前塵。
鄔慶川大步走過來,臉上不知道是因著疾走還是怒火,紅得一絲白氣也沒有。而後不由分說一巴掌就要打在鬱清梧的臉上。
往日這般,鬱清梧從不曾攔。有些恩情一旦有過,打也得受著。
但他今日卻伸手擋住了。
他盯著鄔慶川道:“下官還要進宮面聖,閣老還是不要在我臉上添上五根手指印的好。”
他個子高,一旦直起腰,鄔慶川便要仰著頭去看。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上全是驚恐和汗水,像極了從水裡撈出來的。
鄔慶川怒極反笑,哈了一聲,“——面聖?你面什麼聖?還有面聖的必要?”
他伸出一根手指頭,狠狠的戳在鬱清梧的胸膛,“我早告訴過你,不要輕舉妄動,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為什麼還要往上面走!”
鬱清梧剛要反駁,便聽鄔慶川道:“是不是你挑唆的蘇懷仁?不然他那種人,萬年不變的縮頭烏龜,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太僕寺裡面都待幾十年的人了,怎麼會做出這般的事情!”
鬱清梧的臉色就變了。蘇老大人之前確實不曾如此激進過。
鄔慶川痛心疾首,“若是他因為你死了,你以後還能睡得安穩嗎?你自己要尋死,還要拉著別人墊背是不是?”
鬱清梧便被戳得往後面退了一步。
烈日炎炎,正當午時。
他身上的冷汗卻一輪又一輪的冒出來。
他確實是有意識的引著蘇老大人去改馬政的。
是他挑唆的嗎?
阿兄和瑩瑩的死,一直是他心裡過不去的坎。他一直都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們。
如今,他也連累了蘇老大人嗎?
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大人再過兩年,就要告老還鄉了。鬱清梧一直想趁著他致仕之前多做點事情。
他臉上的神情變幻起來,臉色更加蒼白。
鄔慶川見他如此,恨聲指著他的鼻尖罵道:“你自己死,無足輕重,又憑什麼要決定別人的生死?”
鬱清梧再次被指得不由自主往後面退了一邊,他茫然一瞬,好一會兒才抬頭道:“既然如此,閣老就離我遠一點。”
鄔慶川斥罵:“你再說一遍!”
“他說,請你離他遠一點。”
蘭山君站在一側,靜靜的看著對面的兩人。她剛剛從宮裡出來。她就知道鬱清梧會從太僕寺經宣令門進宮。
果然就碰見了。但顯然,不隻是她一個人熟悉他的性子。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鄔慶川。她一直知道,元狩五十七年,鬱清梧的頭顱將被他一刀斬下,身首異處。
但如今看來,在砍下鬱清梧的頭顱之前,他還曾經將鬱清梧這三個字,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踐踏,還戳著他的脊梁骨,勢必要將自己曾經親手養育出來的梧形鶴骨戳出千瘡百孔來。
她嗤然一聲,“閣老究竟是罵他挑唆其他人去尋死,還是罵他挑唆其他人來對付你?”
先有了博遠侯,再有齊王妻弟,齊王失力,鄔慶川自然壓力就大了。
鄔慶川便擰眉,不願意跟一個小婦人計較。但蘭山君說的話卻越發難聽,“況且,將來隻要閣老不動殺心,他便也能活得長久了。”
鄔慶川便看向鬱清梧,“你就是你親自選的佳婦?我看與你一般,都是不尊長輩的倔骨頭。”
鬱清梧卻聽聞此話變了眼神,一股怒意湧在心頭,手指頭慢慢的攥起來,一字一句問道:“何為長輩?”
“是棄車而行的人嗎?”
鄔慶川一時之間被說得啞然。他這一生,唯獨此事在鬱清梧跟前直不起腰杆。
但他今日在這裡堵住鬱清梧,卻實是好心。他沉沉道:“蘇懷仁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他如此做,陛下也不會讓他活。你再去宮裡,不過是多增一具屍體。”
無論如何,他不願意看見鬱清梧這般快的死去。
蘭山君卻知曉鬱清梧不是去送死的。他是去救人的。
她喊道:“鬱清梧。”
鬱清梧走到她的身邊。
蘭山君:“方才小郡主跟著我出宮,正要送回,你陪著我送她回東宮吧。”
鬱清梧:“好。”
他確實是要去東宮。
兩人齊齊往回走,蘭山君抬頭看他一眼,而後輕聲寬慰道:“你不用自責。”
鬱清梧悶聲:“很容易看出來嗎?”
蘭山君點頭,“是。”
她道:“蘇老大人為官幾十載,無論是經歷的風浪還是為官的品行,都比你要早幾十年。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由心而去,自有思量,並不需要你負責。”
她上輩子不曾聽聞過蘇老大人首告齊王妻弟,但馬瘟一事,確實是發生過的。
若蘇老大人心裡有這個念頭,上輩子為什麼沒有做?是最後放棄了,還是被阻礙了?
她道:“無論如何,我相信,他這般做了,心裡是沒有遺憾的。”
鬱清梧苦笑,“事情已經這樣,我隻能盡力去救。”
他深吸一口氣,“山君,皇太孫在東宮裡嗎?”
蘭山君點頭,“在。我出來之前,太孫妃將小郡主給了我。”
鬱清梧詫異,“太孫妃……在這之前,可曾跟太孫說過?”
蘭山君:“沒有。將小郡主給我帶出來,是太孫妃自己決定的。”
僅此一事,蘭山君便更加確定太孫妃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她這是在告訴他們,可去東宮。
鬱清梧心裡松緩了一瞬。等進宮見皇太孫的時候,他先向太孫妃行了一禮。
太孫妃笑著道:“你快進去吧,太孫正氣得吃不下飯。”
鬱清梧抬腿進去了。
蘭山君陪著太孫妃在廊下說話。她自然也是要道謝的,太孫妃卻擺擺手,隻看向天上。
烈日刺得人眼睛都疼。太孫妃想起小時候,她也是這般喜歡看天。舅祖父便笑著道:“元娘,天上有什麼啊?”
太孫妃小時候就愛吃,太孫碗裡的一半飯都是她吃的。那時候吃了還是能長胖的,小胖丫頭苦惱得很:“阿虎沒有翅膀,飛不起來,我就想變成鳳凰駝著他飛……可是舅祖父,我的翅膀會不會也很胖啊?那多難看。”
舅祖父哈哈大笑,扛起她在肩頭,“我家元娘還擔心翅膀胖啊。”
太孫妃:“我也不是單單隻擔心這一點!舅祖父,我擔心得很多呢。”
若是變成了鳳凰,該怎麼在天上飛,碰見了其他的鳥,會不會聽懂它們的話,她說的話是人話還是鳥話——她煩心得很。
舅祖父便道:“元娘喲,你一個人,幹嘛去了解一隻鳥。”
太孫妃喃喃道:“但鳳凰不是鳥。”
蘭山君沒聽清,“嗯?”
太孫妃:“山君,你聽說過鳳儀天下四個字嗎?”
蘭山君點頭,“自然是聽聞過的。”
太孫妃笑起來,“我小時候,學的就是這四個字。”
她是跟阿虎一塊讀的書。
她道:“所以,你不必謝我。”
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嘆氣道:“但你們不要怪太孫不幫忙。”
她道:“他艱難得很,無數雙眼睛盯著他,隻要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重復老路了。”
——
書房裡,太孫坐在棋盤前,溫和道:“既然來了,便坐下來對弈一局吧?”
鬱清梧卻發現棋盤上已經下滿了棋子,黑白交錯,卻是死局。
鬱清梧坐下,看著棋盤低聲問:“殿下,還能救嗎?”
皇太孫搖搖頭,“你來晚了,已經無救了。”
他道:“蘇老大人撞柱而亡了。”
鬱清梧伸過去取棋子的手便僵硬在半空中,好一會兒才落下去,夾取了一顆白子捏在手裡,“是嗎?”
皇太孫:“是。”
他道:“人死了,一身清白,隻當死諫,我後面的事情才好做。”
人活著,就變成了黨爭。
他道:“老大人一生清白,你放心,我會保全他身後的名聲。”
他看向鬱清梧,“你也不用難過,人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老大人這是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