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皇太孫怎麼想,太孫妃確實是逝去了的。
她跟鬱清梧說的是想要借助太孫妃來做事——這也確實是她的意圖,她手裡沒什麼人用,若是能攀附上太孫妃,很多事情就好做多了。
但她心裡更想看看能不能將人救回來。
蘭山君記得,太孫妃逝世於元狩五十一年夏。
也就是三年之後。
彼時她正努力跟宋國公夫人打擂臺,對皇太孫夫婦並不關切,於是對這段過往,她隻是聽人說了些闲話。
傳聞,太孫妃是得了急病去世,從得病到去世也不過是三天時間。
三日之後,太孫吐血,昏迷七日不醒。等到太孫妃下葬,太孫依舊癱坐不起,是被人抬著送葬的。
送葬途中,他不顧儀態幾度哭泣,緊緊抱著棺木不放,恨不得隨之而去,被史官記為“盟山誓海”。
蘭山君知道此事,也是聽姑娘們感慨這對夫妻的情意,希冀將來夫婿如同太孫般一心一意。
但現在仔細想來,好似是從太孫妃去世之後,齊王原本被壓制的勢頭又漸漸的起來——她跟宋家各人去博遠侯府赴宴的次數更加頻繁了。
蘭山君還記得蘭三在她回鎮國公府的時候說,“皇太孫哀損太過,陛下不喜他這幅面容,還下令申斥了。”
可若僅僅是哀損太過,即便被申斥,也不會讓齊王的勢頭又冒出來,這裡頭應該還有什麼其他緣故。
這事情,距離現在還有多年。蘭山君本是不著急來的,急也急不來,還容易露出馬腳。
但是最近隨著壽老夫人身體越來越差,有些事情變得跟上輩子截然不同,她又不敢不找了借口過來。
壽老夫人本是要兩年後才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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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她身子越來越差,蘭山君都以為這般的壽終正寢,應不會因為她的重回而改變,她應該能堅持到兩年後。
但顯然,老夫人已經熬不了那麼長時間了。
那太孫妃呢?
她思來想去,又道:“等相處長久了,看看她的性子,再看看她對老和尚還有幾分情意。我若是想要跟她相知,還是要她知曉我的身份才行。”
一條船上的人才可以得到信任。才能知道更多的事情,才可能救她一救。
鬱清梧就發現她步步都是盤算著去的。想來之前她和他的婚事,也是她這般細細想好了所有盤算出來的吧?
他不免心疼,覺得她這樣慧極必傷。
他實在慶幸她能信他,也有個人可以幫著理一理。
鬱清梧道:“不急,再等等才好,等我去打探打探。”
蘭山君點點頭,“我現在的身份,其實並不好找由頭進宮拜見,下次再去,還是因著小郡主念著我。但等到咱們成了親,以鬱夫人的身份進宮就好多了。”
鬱清梧的耳朵便慢慢的又紅了起來。
——鬱夫人。
這三個字,像是一道咒語在他的腦海裡盤旋,卻又不敢露出分毫孟浪之意來。隻好拼命壓制。
蘭山君卻沒察覺,還在那裡道:“你說——齊王和魏王會不會殺太孫妃?”
鬱清梧那層孟浪就被嚇得變成水從後背流出,一身的冷汗,“你是知道什麼嗎?”
蘭山君緩慢搖頭,“不知道,隻是突然想到了。”
鬱清梧也覺得即便有這樣的事情,山君也不可能夠知道。
他松口氣,“應該不至於。”
他想了想,這樣解釋道:“陛下喜歡看人鬥,看子孫爭,卻不喜歡子孫之間彼此下殺手。”
他都這樣將孩子圈起來鬥了,卻還希望他們和和睦睦的。
蘭山君越是知道這些事情,就越是不理解,“他為什麼會這樣?”
鬱清梧:“不知道。可能帝王都是這樣的吧。”
蘭山君卻皺眉道,“我曾經見過一些老人家,他們覺得自己的壽命跟子孫有關系。”
“子孫長壽的,便要折他們的壽。於是他們為了活命,便要折子孫的壽命。”
鬱清梧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倒是……跟尋常人不同。”
蘭山君點點頭:“除了折壽命,他們也不喜歡家裡的後輩生出太多的孩子,因為他們也相信,每出生一個孩子,老人家的壽命就會短一些。”
鬱清梧聽到前頭還覺得皇帝與這些老人不一樣,但最後這句話卻讓他有些發怔,“皇家子嗣,確實挺少的。”
先太子隻有皇太孫一個人。齊王倒是有兩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女兒。魏王也隻有魏王世子一個兒子。
這些年,皇帝也沒有催著他們生下子嗣,好開枝散葉。
蘭山君:“陛下與這些老人,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同。”
鬱清梧聽得沉默起來。他一直都對皇帝有一種敬畏之心,這次博遠侯的事情後,他對皇帝的恐懼又加深了一層。
他一直覺得,陛下深不可測。
但山君不懂朝堂,隻把他跟村中老漢比,竟然也有一些道理。
他笑起來,“你這般一說,我倒是不太怕他了。”
蘭山君抿唇,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我也是。”
她又何嘗不恐慌呢。
兩人對視一眼,又相互笑了起來。
她笑完繼續沉思,鬱清梧卻忍不住偷偷看著她依舊攥得緊緊的手喟嘆起來:有朝一日,他若是能牽著她的手寬慰該有多好。
他一生應都會有這個念頭。
他有了這個念頭,便總是要做點什麼安撫自己。於是下馬車的時候,他先跳了下去,而後伸出手扶住她下來。
——如此,也算是牽手了。
但這樣想過,便更加空虛。
尤其是幾日後,蘭山君搬到壽府,笑吟吟的跟他道:“鬱清梧,以後我們就要長住了。”
鬱清梧晚間都沒有睡好。
他睜著眼睛到寅時,到底睡不著,爬起來在札記上寫道:“俱都怪錢媽媽為老不尊。”
做什麼要給他那般的書呢?
又苦悶寫道:“也怪我不懂節制,多看多想,釀成禍端。”
他一個要做太監的人,做什麼要看那般的書呢?
想來開了竅,就要有這般的苦惱。他深吸一口氣,索性去挑水砍柴,做完這一切才急匆匆出門去太僕寺上值。
錢媽媽起床的時候一瞧,嘖嘖稱奇,“哦喲,定然是田螺姑娘做的。”
第二日特意起早了等著瞧,而後跟蘭山君道:“田螺姓鬱。”
蘭山君笑了好一會兒。
接下來兩個月,她一直在壽府陪著壽老夫人。
她每日都曬曬書,挑出一本書讀給老夫人聽。其他的時日,也去東宮見了太孫妃三次。
太孫妃還對她道:“阿蠻頗為喜歡你。”
蘭山君便會笑著教阿蠻幾個招式。有一次她剛教完,就見皇太孫站在廊下看著她和阿蠻,好似透過她們看見了其他的人。
蘭山君覺得,可能以前老和尚也這般手把手教過他和太孫妃。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就走了。
不用他說,蘭山君都覺得他對自己的情感應該頗為復雜。他既不想讓她見到太孫妃,但看見她和阿蠻這般,又忍不住順其自然讓她們多見幾面。
雖然沒有接觸過皇太孫幾次,但她卻覺得他是個十分矛盾的人。
她跟鬱清梧道:“太孫小時候受的是老和尚和先太子的教導,後來受的是皇帝的教導,這兩種教導混雜在他的腦海裡,隻看誰勝誰負。”
鬱清梧就發現山君的思緒尤其清楚,她隻在腦海裡想,就能把一件事情想得尤為清楚。若是想不明白,她就會睜著眼睛一直想——所以說,住在一起久了就會有這般的好處,他更加清楚她的小習性了。
他斟酌問,“你怎麼會有這般的習慣呢?”
蘭山君一愣,而後垂眸道:“自然是習慣使然,練出來的吧。”
鬱清梧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將自己變成笑話給她聽,“山君,你不知道,錢媽媽暗地裡叫我鬱田螺呢。”
蘭山君聞言忍俊不禁,站起來道:“她不是暗地裡說的。”
鬱清梧:“……”
他就知道,錢媽媽藏不住話。
而後又看著山君的背影嘆息。
——這樣的習慣,是需要一個人長久的待著,而後才能練出來吧?
但凡有個人說,就找人去說了。如同她現在有了問題,便找他來說一說。兩個人說的時候,當然不用一直睜著眼睛。
山君到底經歷過什麼,才會讓她成為現在這般的人呢?
越是窺探,越是了解,他就會發現,她過去十七年的經歷,與她現在的習慣和閱歷不相配。
這是不合道理的。
他回到屋子裡,重新拿出了一張紙,將她這些與閱歷和經歷不符的習慣寫下來,輕輕籲出一口氣。
他總有一日,是能窺破這個秘密的,隻是到時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為她愈合。若是不能,他又該如何自處呢?
人一多思,就有煩惱,好在晚上的煩惱隻有山君,白日的煩惱卻多得嚇人。
太僕寺因要重開茶馬之道,於是四處來走動的人就多。鬱清梧一日跑動不斷,四處圓滑,不得罪這個,也不得罪那個,倒是跟之前死咬著博遠侯的時候不同。
皇帝還挺喜歡他這樣的。
他對皇太孫道:“鬱清梧跟那些清高的文人不同,他是個識時務的。”
皇太孫笑著道:“本以為他跟鄔慶川一般,是個喜歡唱高調的性子,沒想到是個能吏。”
皇帝:“所以才跟鄔慶川鬧翻了。我瞧著他也沒有喊什麼口令,就是踏踏實實做事。”
皇帝很討厭那些喊口令的人。比如段伯顏。
這個人總喜歡說天下和百姓,總是說民不聊生,總是說哪裡哪裡又死了多少多少人——那你就去救啊,你為什麼要來跟朕說?
他對段伯顏道:“天下之大,總有百姓餓死,朕是天子,隻要讓大部分的人活著不久行了?這才是功德。”
段伯顏卻硬是要跟他爭:“可是陛下,已經有一半的百姓要餓死了,他們本可以不死的。”
他跪在大殿之上,沉痛道:“臣帶兵打仗,一路所見所聞,實在是駭人聽聞。洛陽的人高歌豔舞,可是百姓已經易子而食。”
“這般的大夏,隻要有了天災,人禍,咱們又拿什麼守住這些城池?”
皇帝大怒,“可朕敬畏上蒼,勤政愛民,在位期間,上蒼從不曾降下天罰。倒是人禍——隻要太子不帶著你瞎霍霍,哪裡會有人禍?”
他失望極了,“伯顏,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段伯顏便哭道:“陛下,生死存亡之際,您睜開眼睛看看吧。蜀州一戰,雖然勝了,但卻死了數十萬的將士啊。”
“軍糧不至,戶部貪汙銀兩,上行下效,即便是查了出來,卻說貪汙白銀的人隻是鍋碗不幹淨。大理寺的人審查此案,明明是戶部尚書□□幼女致死被人抓了把柄做下此事,他們卻隻說是帷薄不修。兵部的人紙上談兵,支援不及時,用人昏聩颟頇,到頭來隻按了個不算稱職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