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不問,想來她就不說此事了。
她這個人,既相信他,一片真心對他好,甚至願意託付後背的秘密與十年的途旅,但又同時警惕得很,始終不肯卸下那層防護之心。
——即便兩人擁有如此的緣分。
可他問,她還是會說,想來是他在她心裡已經得了一份特殊的臉面,打開了一個口子。
這也行了。
他便慢聲細語道:“我這幾日想到了宋家提親的背後,可能是皇太孫在出手。但也不能確定。不過瞧著他的行事,他肯定不是願意出面認你的,那皇太孫妃便極有可能不知道。”
蘭山君笑著道:“你和我想的一樣。”
鬱清梧:“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暴露了自己,你的事情,還是不能被人知曉了去。”
他其實憂心忡忡的,“尤其是不能被齊王知曉,齊王那個人,手段狠辣,比起恨我,他應該更恨段將軍。”
他道:“我是陛下手裡的一顆棋子,他還瞧不上我,姑且談不上恨字,隻等著我失去用處後被殺。但你就不一樣了,當年他恨段將軍,可是恨得滿朝皆知。”
蘭山君沉默起來。好一會後她點點頭,“鬱清梧,你說,我們能殺掉齊王嗎?”
鬱清梧被這句話說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可以。”
他覺得也許自己可能窺探到了一點山君悲戚的緣由,他承諾道:“山君,你會活著的。”
“你和我,都要活下來。”
他說完這句話,再次覺得他和山君的命連在了一起。
從前,他心裡對這個王朝有恨,但恨意太多,最後都不知道該要恨誰。他心裡也有天下百姓,但天下太大,他也不知道該去愛誰。
Advertisement
人的恨意太大,愛意太大,便難免要迷茫。如今好了,他有了山君,便知道要去愛山君。
山君恨齊王,他就也跟著恨齊王。
這份恨意和愛意從王朝和天下落回來,變成具體的兩個人,他竟覺得安心多了。
蘭山君神色動容。這句話,也曾是她對他說的。
他們兩人相依相伴十月,終於在今晚將話說破了,完完全全的走在了一條路上。
蘭山君舒出一口氣,又說出了那句話,“真是暢快啊。”
她那股鬱鬱之氣,像最近這般時不時吐一口,也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吐幹淨。
她心神松快,於是腳步頓了頓,又問出了一個自己疑惑的問題。
“你知曉我和段伯顏的關系後,為什麼不問問我那段往事呢?”
她說,“人都有好奇之心,你應也有。”
鬱清梧便笑著道:“當年段將軍能去淮陵,想來是陛下放過。當年段將軍能走到淮陵選擇養育你,想來也是放過了自己。”
“山君,你的師父,叫空名。空空來,空空去,無名無姓,無牽無掛——這並不是段伯顏。”
“而我……卻深受段將軍影響,詩詞歌賦,文章志向,皆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洪鍾萬鈞,猛虡趪趪……我們雖受同一人所養,卻又不是同一人。”
所以,“我想,等我們闲下來,等你想說家裡長輩的時候,我再問你,那時才是最好的。”
蘭山君眸光越發清亮。
鬱清梧口舌便越利。他笑起來,“山君,你知道你的師父,是與你怎麼相遇的麼?”
蘭山君不懂他的意思,鬱清梧就走到一邊從梨樹上折下一根枝條來,細細道:“從洛陽到蜀州,從蜀州到淮陵——”
他在地上畫了一條線。
而後又在這條線的旁邊畫了一條線,“這是鎮國公父子戰敗,從當年失錯撿走你到淮陵——”
“這兩條線,算來時日竟差不多,他就沒有時間先找到一座廟,打掃幹淨後住在裡頭,再來撿到你。”
他猜著,“按照腳程,應該先有你被丟在了破廟前,被他撿到了。”
蘭山君的眼眸慢慢的瞪大,鬱清梧繼續道:“當然,我也可能是估摸錯了時間,但依著我對段將軍的了解,我估摸著他在先太子死後不願意獨活,去蜀州隻是祭奠自己的兒子,祭奠之後,他是必然會去死的。”
隻是,如何死呢?
他神色愴然,“他曾寫,願意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他曾寫,願意撞於高堂,為民請命。”
可當年他走到蜀州,兩樣都不佔。鬱清梧道:“我想,他彼時應當不知道,死之一字,該要怎麼寫,才對得起當年無數將士鮮血才給他換來的那一件紅袍官身。”
“這時候,他路過野廟門前,看見了你。”
蘭山君呼吸一窒,她瞪大眼睛看看鬱清梧,再低頭看那兩條線。
她幾乎是著魔一般,看著鬱清梧的手慢慢動起來。他正將隱喻著她的那條線慢慢的往下一劃,而後接在了另外一條線上,“他看著你,抱起了你,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你,最後駐足許久——我不知道他想了什麼,但他最後,肯定將你放在佛祖之前,自己撸起袖子,收拾出了一個廟宇。”
“山君,那應該就是你的家了。”
蘭山君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鬱清梧就笑得更燦了,“山君,他很愛你。”
“——你看,你讓他多活了十二年。”
他雖然沒有過問她的過去,但卻在心裡已經默默推衍了無數遍。
蘭山君差點又要哭了。
她幾乎是帶著些急切的語氣顫抖道:“——老和尚,是很愛我。”
“我之前也很倔,但我知道,我在地上打滾,他就會給我洗衣裳,我說要去買書,他即便不願意出村落,卻願意跟在我的背後護著我……”
她十二歲前,每一份倔強,都有底氣。
她十二歲後,每一份倔強,卻再沒人兜底。
她低頭,不肯抬起頭。
鬱清梧也不催他,他就靜靜的站在她的身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蘭山君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安靜下來了,她道:“鬱清梧,你這個人,真不錯。”
有這麼一句話,便是萬死也值當了。
鬱清梧送了她回去安睡後,一直都是歡喜的。
直到——
錢媽媽一臉奇奇怪怪神色叫住他,“鬱少爺,你來一下。”
鬱清梧開顏,“錢媽媽,我這就來。”
錢媽媽左右看看,偷偷塞給他一本書,“這是我給你留的,別到時候什麼都不知道。”
鬱清梧笑吟吟:“什麼書啊?”
他打開一看,立馬又合上了。
他臉色通紅,“錢媽媽!”
錢媽媽:“我怕放我那裡被看見嘛,便要變成為老不尊了。總是要給你的。現在給你也行。”
她老人家有好事還是想著人的,道:“我買了那麼多書,這本特意叫掌櫃挑出來的,最是賣得好。”
鬱清梧急急將書塞進袖子裡,恨恨道:“錢媽媽,我這就走了。”
——
第二日,蘭山君辭別壽老夫人與錢媽媽回了鎮國公府。她久不回來,一回來卻要幫著理官司。
先是慧慧來說她跟母親最近又吵了幾次。都是關於婚事。她抱怨道:“我已經想清楚了,我不是一定要遠嫁,但我想,我也一定不能隻聽著母親的話高嫁。”
“嫁與不嫁,該是一輩子的事情,怎麼能隻盯著門第呢?門不當戶不對,我也是不會幸福的。”
她說,“我總覺得,我不該太著急才是。難道我的一輩子裡,除了嫁人,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幹了?母親總是念叨這個,我耳朵都要炸了。”
蘭山君:“我上回讓你跟母親談一談,你談了嗎?”
慧慧:“談了,我把所有的念頭都告訴了她,她當時還哭得死去活來的,抱著我說:慧慧,我從未想過你會這般苦,我以後不會再跟你抱怨這些了,也不會逼著你了。”
蘭山君:“這不是挺好麼?”
慧慧:“母親那個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剛發的誓言,第二日聽人家一說,耳根子就又軟了,回來跟我哭,一本正經的勸我:你還小,想得不周到。”
蘭山君好笑,“然後呢?”
慧慧:“我還能不知道她的性子麼?隻能又哭得更慘一些。”
可哭得多了,就沒有興致了,連那股多年的委屈也變得四不像起來。
她便不願意哭了。她煩得很,“我現在一聽婚字,就覺得要吐。”
蘭山君聞言,安撫道:“如此,那就再等等。”
但朱氏卻不肯再等,她拉著蘭山君道:“怎麼回事?壽老夫人的病還沒好?就連說門親的時辰都沒有了?怕不是不肯為慧慧說親了吧?”
蘭山君皺眉,“母親慎言,這話叫人聽見了,還要說咱們忘恩負義。”
朱氏剛與慧慧吵了一架,心本就著急,便口不擇言起來,“山君,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不願意慧慧嫁到高門去?你自己嫁了鬱清梧,算不得好,便要……”
蘭山君冷冷看向她。
“母親,慎言。你若是再這般說話,我明日從東宮回來,便往壽府再住到出嫁了。”
朱氏:“……”
她自知失言,卻又覺得蘭山君這是翅膀硬了,從前還跟她講臉面,如今卻連彼此相和的臉面的都不要了。
她哭道:“你都不知道,慧慧如今有多倔,根本不聽我的話。我難道會害了她麼?”
蘭山君卻道:“母親這般的話,該去跟父親說。慧慧也是他的女兒,你有為難處,該叫他出力才是。母親這般的話,也該去跟大哥哥和三哥哥說,他們作為兄長,也該努力朝著上走,叫鎮國公府的門第重新光耀起來,這樣,姐妹們才好嫁。”
“——如此種種,都不是要逼著慧慧去嫁高門,好叫你出門的臉面光耀些。”
朱氏徹底傻了。她發現這次回來,蘭山君的態度截然不同。她似乎是已經徹底將自己跟這個家分開,連一句抱怨也不願意聽了。
她喃喃道:“你說壽老夫人病著,可你不是也讓她給文淵侯府的大姑娘說親了麼?還是說的慶國公府。怎麼,難道你妹妹不能配慶國公府,難道我們家門第比文淵侯府更低?”
蘭山君聽了這話,總算是明白母親今日這一股邪氣是從何而來了。
她好笑道:“這事啊……這可不是我去找慶國公夫人說了就成的。那是她自己就選好的人,我不過是順手推了一把,不然,你以為我能讓她娶誰就娶誰?母親,我可沒有那麼大的份量。”
又笑了笑,道:“但且不說她家也沒有跟慧慧年歲一般的兒子,等不到慧慧長大,隻說母親和她的關系……實在是算不得好吧?母親在我們面前罵過慶國公夫人多少回,她又是見面就譏諷我過去的,從不給你面子——母親想將慧慧嫁過去,可想過慧慧在她手裡會不會好過?”
蘭山君不免嘆息,“母親這樣,實在是傷人心。”
朱氏本也是急了才這般說,被蘭山君說了一頓,又開始後悔自己說錯了話,她抬起頭,想要遞個臺階,卻見蘭山君眉宇之間,竟沒有絲毫氣悶。
朱氏神色一頓,蘭山君卻站起來,打開窗戶,讓光熙和風都進屋子裡。
她曬著煦煦日光,感慨道:“母親,天下有我們這般並不親近,無緣無分的母女,自然也有你和慧慧那樣親近,相互在意的。”
“我與母親,疏離遠走,所以母親對我如何,我並不在意。隻是慧慧在意極了你,便由愛生怨,卻又不敢離開。”
她笑笑,勸誡道:“慧慧不容易的,母親且珍惜吧。”
朱氏怔怔聽著,而後突然問,“你這麼說,也是傷我心了。”
蘭山君擺擺手,喝下一杯錢媽媽給她做的蜀州姜茶,“你傷心便傷心吧,我卻高興得很。”
她以前總是陷入母親愛她還是不愛她,她要不要愛母親的周旋裡。
我與我周旋久,就忘記了,其實還有人在獨一無二的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