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的一生,從這時候開始,就已經朝著最後的定局去做了。
她想幫他,但她隻有一把刀勉強自保,卻攪弄不了風雲。她看著天怔怔發神:還是太弱了。
若是她的力量再大一點就好了。
她對付宋知味,不用再從婦宅手段去,即便用盡了謀算,對於他還是不值一提。又好比她跟齊王,隔著層層疊疊,近身都不能。
她得想個辦法,讓自己也能躋身進去。
她擰起眉頭,卻下一瞬間,眼前就出現了鬱清梧的臉——大臉。
她好笑的挪開眼睛,坐起來,道:“鬱清梧,你回來了。”
鬱清梧哎了一聲,去拿起旁邊的水勺澆地,笑著道:“山君,你在想什麼?”
蘭山君走在他的身邊,他彎腰澆水走一步,她也跟著走一步,感喟道:“我在想,我之前大言不慚了。”
她跟他說要幫他,但其實她真正看懂了這股洪流,卻什麼都做不了。
鬱清梧聞言,隻覺得山君實在是可愛。
怎麼會有這般好的姑娘呢?
他一邊澆水一邊溫和道:“世人皆說我錯,但因有你在,隻要看你一眼,我就知道,我沒錯。”
這難道還不算幫他麼?
他笑起來,給小菜苗又澆了一勺水,“山君,你幫著我匡正了本心,若以後我能成事,你佔五分。”
這話,跟騙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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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說得認真,她也就信了。她便問起朝堂的事情來,“鄔閣老怎麼想?”
鬱清梧說起鄔慶川,臉上倒是沒有變。他說,“陛下將他從蜀州調回來,並不是讓他就這樣死掉的,他還有大用。”
他解釋道:“齊王根基最好,在洛陽經營最長,洛陽的貴族,大部分與他都有盤根錯節的關系。魏王後頭才起來,雖然也有十餘年了,現在可與齊王一拼,但當年對上齊王可打不過,於是陛下就給了他晉黨。”
魏王的母妃是晉州太原人。
“至於蜀州一黨,大理寺卿徐大人,便被陛下隱隱給了太孫——太孫暗地裡結交他後,陛下並沒有出手幹預,便算是默認了。”
但即便這樣,齊王的勢力還是太大了。
蘭山君點點頭,“我這幾日也算是想明白了這些黨爭。”
鬱清梧見她聽得認真,於是一高興,再次給小菜苗澆了一勺水,“齊王勢力太大,依照陛下慣常的招數,便需要把齊王的勢力分出來。”
這種分,不是跟齊王分崩離析,而是分成齊王的左右手互相損傷。
鄔慶川便在這種時候調回來了,成了閣老。
鬱清梧低聲道:“鄔閣老……自小雖然放蕩不羈,卻會做詩句,文章,年少的時候已經有美名了。後來跟著先太子和段伯顏振臂高揮,曾經做過許多為民謀利的事情。”
“再後來被貶蜀州,也有不少悟道的詩句傳出去,成了人人傳頌的文章,算是文壇裡的第一人。”
這般的人,又是洛陽人,於是他便被調回來,成了“洛黨”,分走了齊王手裡的權勢,卻又被齊王所用,去壓制博遠侯。
他搖搖頭,“所以陛下不會殺他,他還有用得很。齊王也不會真的放棄他,畢竟是陛下給他的人。”
蘭山君卻想到此事之後的影響,“你如今是蜀黨,鄔慶川是洛黨,蜀洛兩黨,並沒有明面上敵對,但是經由此事——就對上了,對不對?”
她的眼眸柔下來,“鬱清梧,你以後就難了。”
鬱清梧本覺得不難的。
人之一生,不過三餐茶飯,四季衣裳,能活著,能溫飽,便也算不得難。比起他看見的那些凍死骨,如他這般吃喝不愁的人難什麼呢?
可人不能被安慰。
還是被真心疼愛你的人安慰。
他就覺得自己難了。他低聲喃喃道:“我可真難啊——說不得要被罵成什麼樣子呢?”
他松了神,便也松了手,一勺水下去,小菜苗被澆了個透——不能再澆了!
他立刻警覺,左右看看,天神菩薩保佑,錢媽媽並不在附近。
他趕緊挪了塊地,笑著寬慰道:“他罵憑他罵,他打憑他打,我自關門我自睡。”
而後見她怔怔愣在原地,他又退後一步,扯了扯她的袖子,卻扯不動,他隻能又提著桶回去一步,輕聲嘆息道:“山君,我並不能被他們傷害到。”
他在做此事之前,就已經有數了。
他道:“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死咬著博遠侯私販茶葉的事情不放?”
蘭山君看向他。
鬱清梧:“我之前就跟你說過,當年瑩瑩死後,我被貶淮陵,曾央求阿兄一塊回去。阿兄卻不肯,他還不願意帶著瑩瑩回去。”
阿兄說,“清梧,調令下來了,你不得不走。但我還能留。”
他知道阿兄留下來是為著做什麼。
“他要去查博遠侯府。”
鬱清梧:“我膽戰心驚,總覺得會出事,但阿兄卻閉口不言,並不承認自己去查這些。”
即便是回到洛陽之後,他也不曾說過。
可是阿兄去世之後,鬱清梧就知道,他一定是查到什麼了。
蘭山君喃喃道:“販賣茶葉的證據?”
鬱清梧點頭,心頭升起一股鬱鬱之氣,一勺水澆上去,道:“林冀是狂妄,但五年前狂妄,想來是長了教訓的,但如今還囂張得毫無道理,豈不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我不信。”
他不信,就去查,他對皇太孫道:“難道您不想徹底扳倒博遠侯麼?殿下,不如就拿我去試試他的腦袋硬不硬吧。”
皇太孫答應了。
事情就這麼辦了起來。
鬱清梧手緊緊的握進水勺,“所以山君,你不用擔心,無論外人如何謾罵,我心不虧——我還恨得很——有些事情,是不能細細想的。”
阿兄去世的這八九個月來,他每天晚上都會想阿兄去世前的一點一滴,一言一行——尤其是阿兄離世前去他宅子裡欲言又止說的話,尤其是鄔慶川及時叫人把他喚去鄔家抽查學問。
他急著走,跟阿兄說,“等我回來。”
他一提起這個,身子就忍不住顫抖起來,再次道:“山君,你說,我要是當時不走該多好?”
於是想來想去,查來查去的,就都弄清楚了。
他深吸一口氣,咬著牙不讓自己哽咽:“我一直以為,阿兄的死,鄔慶川隻是藏起了證據。”
他說,“我不曾想過,他會知情……我也不敢去問,他是不是也出手了。”
如果真出手了……他該怎麼辦?
他抬起頭,定定的道:“所以,我不是怕他們罵我,我是怕我自己……怕我自己下不了手。”
蘭山君久久看他,卻突然抬起手,朝著他的肩膀重重的拍了拍,“別下不了手。”
她道:“鬱清梧,別下不了手。否則,就是你被送上斷頭臺了。”
元狩五十七年冬,他不曾對你手下留情。
她不知道,在這十年之中,鬱清梧是不是曾經對鄔慶川留了情面,但是她知道,這份情意,並不算成功。
她曾見過他的死狀,她知道他一旦留情,便萬劫不復了。
她站在十年之後看他,第一次用堅毅的語氣道:“無論他之前有多少功績,在他默認殺害蘇家兄妹的時候,過往功績,就已經煙灰湮滅了。他能殺他們,也能殺你。”
鬱清梧沉默良久,而後輕輕點了點頭,“我懂的。”
他澆完水,又去拔了幾棵白菜到廊下放好。他搬了兩張凳子過來,一張自己坐,一張給山君。
蘭山君坐下取了一棵白菜剝。
鬱清梧心裡卻還想著她剛剛說的話。
他的目光不免被山君吸引去。
他想,他就像她手裡的白菜,本是好好的,看著很好,水靈靈的,誰瞧了不說一句是顆好白菜呢?
可她總是輕而易舉的,就開始剝他的外皮。
那些他隱在心裡,不曾想過告訴任何人的怨恨,就這般說給了她聽。
他根本無法拒絕山君問。她一問,他就想剝自己。
於是,一片一片,一層一層,他的心就被剝開了,被她瞧見了。
白菜心並不算好。
坑坑窪窪的歧路難平,並不是世人喜歡的君子瀟瀟骨。
他不免低頭,心中生出些惶恐來。
這股惶恐也不知道從何而來,甚至不能細細品味是什麼,隻是覺得自己的心被剝開了,便無所遁形一般,毫無所依,毫無所靠——至少之前,他的皮相笑吟吟的,誰也不能讓他說出,他其實想殺鄔慶川的話。
他將白菜葉子一點一點歸攏在手裡,緊緊攥著,正要抬頭,就見山君將手裡的白菜心遞了過來。
她說,“鬱清梧,你將來要是動不了最後那一刀,就告訴我。”
“你的刀子慢,我的刀子快。我需要你幫我殺一個人,若是你願意,我也能幫你殺掉鄔慶川。”
鬱清梧就呆愣愣起來。
蘭山君將手裡一直懸在半空中的白菜塞在他手裡,“父慈子孝,父慈才能子孝。”
“你一定要記得,在他決定殺掉蘇公子的時候,父字就沒了頭上那兩撇,沒了庇佑之心,就隻剩下一個乂。”
乂,刀也。
她站起來,一字一句,堅定得很,“不是他用這把刀來殺你,就是你用這把刀來殺他。那我們不如佔得先機,將他給殺了。”
鬱清梧便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想,他終於發現,今日山君的不對勁了。
她似乎很是害怕鄔慶川會殺了他。
她似乎也很篤定,鄔慶川會殺了他。
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個謎。
但他知道,她在擔心他。
她一向溫和,行事從不像今日這般,而今日,她應該是害怕了。
害怕他會死。
他就哎了一聲,“是,我又沒錯,我和阿兄都該好好的活著,為什麼要被他殺呢?”
第38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38)
深夜,蘭山君對著札記,卻無從下手。她靜靜的坐在書案前,不敢提筆。
她無法寫下自己讓鬱清梧弑師的事情。
如何提起呢?
難道要寫:於盤虬之根蜷緊他的頸項,用盛夏之葉掩埋他的屍體嗎?
她嘆息一聲,站起來,支開窗戶,探出臉去,閉上眼睛感受吹過來的阊闔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