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聲問:“這個是大人的祖宅吧?”
鬱清梧點頭:“是,雖然不大,但卻是我與……與鄔閣老住過十餘年的地方。”
蘭山君目光一直沒有從這張紙上挪開,良久之後才道:“這座宅子外頭是什麼樣子的呢?”
鬱清梧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但見她神色怔怔,便也照著她的話回,“外頭……有一條小溪,溪水裡常有魚過,我曾經從山中砍了竹子,請鄔閣老為我做了一個竹瓮捉魚吃。”
想了想,又道:“還有一片桃花林。之前本是沒有的,但後來蜀州城裡有富貴人家來這裡買了地,專門種上了桃樹哄妻子高興,隻是後來他妻子死了,又再娶了一個,聽聞喜歡梨樹,便去別地種梨了,再沒來過。”
“這片桃林便成了我小時候的寶境,曾經偷偷去摘過桃子吃。”
文人雅士都愛桃林。當年鄔慶川就因這片桃林到的他家。
他說,“我家過去,就是阿兄和瑩瑩家。他家中前面有竹林,我經常跟他和瑩瑩一塊去挖筍。”
蘭山君聞言,先寬慰他一番,而後鄭重的把契紙收好,放進自己的懷裡,半晌後才笑了笑,道:“原來外頭有這樣好的景致。”
鬱清梧見她如此說,便趁機道:“若是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
蘭山君就看他一眼,搖搖頭,“不了。”
她再次說,“不了。”
鬱清梧一愣,而後點頭,“嗯,我如今也不願意回那座宅子裡。”
如此,聘禮給完了,雖然也沒有多少。幾間鋪子,幾座宅子,都是他做縣令的時候買的。但他能夠在三年之間積攢到這些,可見也不是十足的清官,靠著兩袖清風過活。
鬱清梧給她說這其中的事情:“有時候你置辦了宅子鋪子,當地的那些鄉紳才會把你當做是自己人。不然,縣令過幾年就死一個,也不是空穴來風。”
他道:“水至清則無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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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山君點頭,“就好像我殺豬,若是太過於實誠,那些奸詐之輩就會欺負我。”
鬱清梧心中隱隱心疼她的過去,但他如今不僅要做太監,還要做一個克制的太監。他隻能像君子一般寬慰,“且過山川,煙雲過眼。”
蘭山君便發現他還是個頗為豁達的人。
他沒有沉溺於過往的痛楚裡,傷還沒好,就已經生出了蓬勃之心。她笑起來,道:“與君共勉。”
錢媽媽來叫人吃午膳,見著這一幕哪裡還敢叫人。隻站在拱橋上看著。
但很快兩人就看見了她,朝著她走過來。
錢媽媽便怪今日的風,今日的水,風將水中倒映吹成了一根歪歪扭扭的棒子,就這麼朝著小夫妻打了過去。
所謂棒打鴛鴦不外如是。
她心生懊惱,但也心生歡喜,道:“今日有仔姜豆腐,煎炒五花肉。也有豌豆炒肉和八寶豆腐。”
小夫妻愛吃的菜都有!
她道:“老夫人已經寫了帖子送去鎮國公府,明日就能先去說一說了。”
蘭山君笑著點頭,面不改色。倒是鬱清梧臉上微微泛出出期待,等見到蘭山君的神色後,又壓制下去。
他晚間在札記上面寫道:“我與豬兄,不分上下。豬兄在前,我在其後。”
頓了頓,自己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深覺這般寫是漲它豬氣勢,滅自己威風,便又寫道:“但豬兄在腹,我在宅中。”
好歹也算是宅中人,面上是好看的。
——
鎮國公府裡,朱氏歡喜的扶著老夫人坐下。蘭慧好幾日不曾見到蘭山君,親熱的挨過去,“六姐姐,我今晚跟你睡!”
蘭山君笑著點頭,拉著她出門。
蘭慧疑惑問,“是母親跟老夫人有話要說嗎?”
蘭山君:“是。”
蘭慧哦了一聲,本沒打算管的,結果突然聽見堂庭裡一聲茶杯摔碎的聲音,她腳步一頓就要回去,卻被蘭山君攔住,搖搖頭,“慧慧,你陪我回去曬曬書。”
蘭慧似乎明白了什麼,點頭道:“好啊。”
她握住蘭山君的手,“六姐姐,我也有話要跟你私下說呢。”
屋子裡,朱氏一臉不可置信,“什麼?鬱清梧?”
她皺眉,心中生出一股不滿:“恐不太行。”
但卻不敢直言太過,隻能委婉拒絕:“雖也是青年才俊,但卻是鄔閣老的弟子……”
她道:“我們家與齊王走得近……”
她將這話的意思露出來,想著壽老夫人應該是知難而退了,誰知道她笑著道:“傻丫頭,你家如今還剩多少人在朝為官呢?又有多少人得齊王賞識呢?”
朱氏雖然不曾了解過外頭的事情,但大概也能知曉一些,見老夫人問這個,便羞愧道:“家中子弟……俱都平平無奇,沒有得到齊王的賞識。”
壽老夫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樣:“我這把歲數,本是不管這些事情的,隻是我老了,舊人入夢,便總夢見你的母親。當年你母親是何等的風採——”
朱氏想起早逝的父母,不由得紅了眼眶,“若是他們沒有早早離去,我哪裡需要受這種苦。”
壽老夫人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淚,“好孩子,麗娘,我知道你的苦。自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是裡子做了寡婦,你是面上做了寡婦。寡婦撐著一家子人,有多不容易,我還能不明白?”
朱氏這麼多年,哪裡有人這般寬慰過她,她哭道:“老夫人,還是您懂我。”
壽老夫人撫摸她的背,“哭什麼?你能做到現在這般,將兒女教養成人,實在是不容易了。”
她道:“隻是家中無出頭之人,哪裡好去親近那些天潢貴胄?與其在眾多奉承中做個馬前卒,不如隻守著鎮國公府的門楣過日子。”
“鎮國公府也不差啊。”
朱氏心裡是認同的,她也覺得不差,“不說別家,隻說宋國公府,幾十年前,哪裡能跟咱們比?”
壽老夫人和氣的點點頭,“麗娘,我今日也是討人厭來了。我勸勸你,鎮國公府萬不可再去齊王,魏王,皇太孫等人面前轉了。”
她欲言又止,“阿璋這個孩子,我瞧著並不是那般的圓滑,這孩子實誠,本分,在那些人精面前肯定是要吃虧的。”
朱氏更認同了,感激道:“您這是拿我當自己的孩子才說這話。”
壽老夫人:“我不拿你當自家孩子,還拿誰呢?我也沒幾天活頭了。”
她說,“在走之前,我就想把自己跟前這些事情都歸置好。若是去年沒碰見你,我也就不說了,可碰見了,我心裡總放不下。”
於是從鎮國公府的從前說起,從朱氏的母親說起,說得她眼淚連連,幾乎是忘卻了蘭山君的婚事。
壽老夫人:“好處沒有得到多少,倒是把自己綁在上頭了——何必呢?”
朱氏小聲道:“是,齊王府對我們並不熱絡,我家四弟其實也隱隱有這個意思。”
如今局勢越發不好,他們還是不摻和進去的好。
壽老夫人:“你們能如此想,可見是沒有被權勢迷住眼睛。”
又是一頓誇,朱氏不好意思的臉紅起來,“您這是真心實意的為我著想。”
壽老夫人舊話重提,“我看中山君和清梧的婚事,也不是故意讓你為難。”
她說:“若是你去說山君的婚事,未免要得罪齊王府。可我去說,去陛下和皇後面前說,這就不同了。一切事情,推到我身上,好嘛,誰要說什麼,就來跟我說,我一個死老太婆怕什麼?”
朱氏卻開始思緒回籠,委屈道:“可我求著您給山君說親,是想給山君說個高門,鬱清梧的出身……也太低了。”
壽老夫人:“出身雖低,卻不是池中之物,這般的人,將來必定是不可估量的。”
她嘆息道:“也有高門可以說,但各人事各人知,我瞧著山君的脾性,不太好低頭,需得嫁個會低頭的。”
朱氏聞言,又有了興頭,“是啊,她倔得很。我還被她那驢蹄子撅過幾回。”
壽老夫人:“哪裡好這般說?她聰慧得很,自小就要活命,稍微軟弱幾分,就要被人拆骨剝皮吃了去,你哪裡還有女兒?”
朱氏羞愧,“是,是我說錯話了。”
壽老夫人,“鬱清梧這個人,是我看中的良才,陛下面前也是露了臉的。假以時日,必定扶雲直上。”
她說到這裡,悄聲道:“外頭的高門女婿,哪裡能幫扶你家?能不高高在上的就好啦。隻有鬱清梧這般的,自家沒有人了,才能以後多幫扶鎮國公府。”
朱氏聽到這裡,實在是心裡慰貼。聽著聽著,眼淚又出來了,“可是,我心裡還是不舒服。”
壽老夫人笑起來,“我是實在喜歡這個孩子,所以才把他給山君做女婿。畢竟他年歲也不小了,也開始嶄露頭角,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人。倒是慧慧——”
她說,“慧慧還小,但我怎麼著也要在死前給她找個好夫婿。”
朱氏一聽,頓時心裡感激起來,撲過去道:“多謝您,我正為她的事情發愁呢。”
這事情就成了。她不再提鬱清梧出身差的事情,也不再提齊王府,隻道:“等今日我問過山君的意思,若是她願意,我便給您回話去。”
雖然知道壽老夫人能來說,山君肯定是知曉的,但是話還是要說一說。免得以後出了差錯,山君要埋怨自己。
她心裡是這般想的,話裡就帶出來一點:“您不知道,她主意大得很——”
壽老夫人心中嘆息,面上笑盈盈的,“這是應該的。”
等她走了,朱氏這才歡喜道:“這樣也好,山君有山君的去處,慧慧也有慧慧的去處。”
齊王和博遠侯提審鬱清梧的事情並沒有鬧大,她還不知道鬱清梧和鄔慶川鬧翻,便越想山君嫁給鬱清梧越好,跟貼身媽媽道:“她那般的過往,若是被高門知曉,肯定是要被說道的。如今鬱清梧雖然出身不高,但卻是鄔閣老的弟子,還入了翰林院,也算是可以了。”
她笑著說,“聽聞鬱清梧也住在清水街呢。”
清水街是權貴住的地方,說出去並不丟臉。
貼身媽媽道:“這樁婚事,您是看在壽老夫人的面上才答應的,壽老夫人瞧著很是領情,想來會給咱們七姑娘說門體面的婚事。”
“不然,她哪裡能給姊妹兩個都說個出身不太好的?”
朱氏就道:“是這個道理。”
如此,倒是也心安了。她道:“我還怕我與山君不和,說的婚事她不喜歡,如今她自己答應了,我也舒口氣。”
便去蘭山君的院子裡頭,剛進屋,就見姊妹兩個坐在榻上說話。見了她來,兩人都避了嘴巴。
朱氏好笑,“怎麼,還與我生分起來了?”
她道:“慧慧,你先回去,我要與你六姐姐說件事情。”
慧慧:“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裡聽!”
蘭山君:“母親就在這裡說吧,免得她今晚急得睡不著。”
兩個女兒好,朱氏是樂意的,便走過去道:“方才壽老夫人來跟我說你跟鬱清梧的婚事,你可知曉?”
慧慧震驚,慧慧瞪大了眼睛,“啊!”
蘭山君點頭,笑著道:“知曉的。老夫人跟我提過了。”
朱氏:“你是怎麼想的?”
蘭山君:“我覺得很好。”
她道:“鬱大人長得好,為人也清正,老夫人一說,我覺得也合適。”
慧慧不解:“如何合適呢?”
蘭山君就摸摸她的頭,“長得合適,吃得也合適,性子也合適。”
慧慧便笑著道:“六姐姐,你這是心裡滿意了。”
朱氏見著她一臉笑,瞬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有些話還是要說的,道:“可他出身低了——”
蘭山君轉頭看她,道:“不要緊,我的出身也不高。”
朱氏聞言尷尬一笑,就不繼續說別的了,隻道:“既然你沒有什麼不滿的地方,我就去跟你祖母祖父還有你父親提一提,若是他們都同意,這事情就定下了,我便叫人去跟壽老夫人說。”
蘭山君點頭,起身躬身行禮,“如此,多謝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