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山君跟她不熟悉之前,還以為錢媽媽是端重的性子,熟悉之後發現她老人家很喜歡念叨。
這般的抱怨讓她似乎回到了淮陵,老和尚也會碎碎念她,“以後等我死了,你怎麼辦哦!我一點都不放心你,但我又不能為你安排好後面的事情。”
他說,“山君,幸而你會殺豬,以後就在淮陵殺豬一輩子也不錯。”
蘭山君想到從前輕聲笑了笑,跟錢媽媽道:“您這是說著玩,等老夫人真不讓您做了,那您也要罵人。”
錢媽媽:“我罵人也是隨了她,她年輕的時候總是罵人。”
鬱清梧將菜條子和菜葉子掰斷放到一邊,道:“老夫人最愛聽各家的家長裡短,還愛評點,有一回我還在呢,她聽聞有一家子人一塊欺負新媳婦的還罵呢。”
錢媽媽:“那是寧遠侯家,不要臉,扒灰的扒灰①——”
話剛出口,便知曉自己失言了,連忙去看蘭山君,她正臉色如常的笑,倒是鬱清梧,平常那麼一個冷靜自持的性子,耳朵微微紅了起來,臉上竟然顯出一些無措來。
他不知道是該要聽得懂還是要聽不懂。
他不由自主的看向蘭山君,就見她好似聽懂了又好似沒聽懂。
他隻能咳了一聲,“錢媽媽,我去給你和山君姑娘取個暖爐來。”
錢媽媽暗恨他不懂珍惜機會,但又不好明說,隻能笑著道:“山君,來,吃些果子後去看書吧。”
蘭山君不願意在這裡看。她怕自己又要失態。
她放下手裡的菜,拿了一個果子慢慢的吃,“老夫人還沒有醒?”
錢媽媽:“她這幾日做噩夢呢。”
蘭山君:“怎麼做噩夢了?要不要去白馬寺拜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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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媽媽惆悵道:“故人入夢,也算不得壞事。”
她想了想,道:“這倒是你的功勞。”
蘭山君向來愛多想,手一頓:“我的功勞?”
錢媽媽:“是啊,她都多少年沒有夢見過那位段將軍啦。”
蘭山君啃果子的動作慢下來,嘴巴緩緩的咀嚼,“段將軍?哪位段將軍?”
錢媽媽在一邊殺雞,利索的割斷了雞脖子:“鎮南大將軍,段伯顏。你可能沒聽說過。”
蘭山君見她說這些,不免起了心思打聽,“我聽過一次……上回在鬱家,鄔閣老說的時候,我聽見過這個名字。”
錢媽媽聽她說鄔閣老,又想起鬱清梧可能對鄔慶川有了隔閡的事情。便唉聲嘆氣起來,一副不願意多說的模樣。
蘭山君暗道一聲不好,剛要說幾句話讓她留下來多說說從前,就見壽老夫人起床了。
兩人忙過去,錢媽媽道:“昨晚上睡得可好?”
壽老夫人點頭,“好得很,你放心。”
她問,“你們在說什麼這般高興?”
蘭山君心裡存了思量,先說:“錢媽媽說您愛罵人。”
壽老夫人:“我可沒有。”
蘭山君:“後又說,您有故人入夢,是託了我的福。我正想討你的賞。”
壽老夫人笑起來,“確實是託你的福。”
蘭山君:“我還以為是錢媽媽說笑,原來是真的,倒叫我迷糊了。”
壽老夫人就道:“原是你那日問清梧的刑罰,叫點天光的。”
蘭山君輕聲嗯了一句:“我記得,老夫人也說有些熟悉,是想起來了?”
她當天太失態,沒顧得上問,今日本也是想要尋個借口問的。
既然要問,就做好了準備,她坐得直直的,聲音更輕了,笑著問:“您也聽說過嗎?是哪裡聽說的?”
老夫人點頭。但這事情,肯定是不能說給山君聽的。
她說,“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蘭山君纏著她,“老祖宗,您就說吧,我這輩子執念甚少,就這麼一個執念,可不能吊著我。”
壽老夫人猶豫起來。
她是見過前日蘭山君模樣的。到底是極為喜歡這個孩子,又見鬱清梧回來了,想著齊王跟鄔慶川的關系以及博遠侯府的關系,覺得還是要說一說。
至少要讓他知曉自己對上的是什麼人。齊王的手段向來算得上狠辣。
她便道:“當年,先太子跟著折太師讀書,讀出了一肚子的變法以治天下。”
“他的舅舅段伯顏本是鎮南大將軍,蜀州最開始的叛亂就是他鎮壓下的。”
“當年他帶著兒子去蜀州,回來的時候,卻隻剩下一個人。他的妻子受不了打擊,不久也撒手人寰。”
“他一生隻有一妻,一子,就這麼都沒了,自此就沒有再出過洛陽。這般,就成了文臣,又跟著太子開始變法。”
鬱清梧隻去了拿了個手爐回來,不欲她們竟然說到了先太子和鎮南將軍。他遲疑看向蘭山君,不知道這些她聽了好不好。
結果看過去,她竟然聽得一臉認真。
他便將手爐散給了老夫人和錢媽媽,再輕輕放一個到她手裡,自然而然接了話道:“是,鄔先生也是折太師的學生。”
壽老夫人:“當年你先生可不是個好學生,總是逃學出去玩,便被伯顏拎回去訓斥。太子年長他幾歲,還總是護著不給打。”
鄔慶川年輕的時候是個浪子,最愛上花樓裡捧花魁。但鄔家也沒有太多的銀錢,他摳門得很,便被眾人取了個“摳摳浪人”的名號。
“後來你先生承了太子和伯顏的志向,才正經起來。”
她道:“但齊王卻厭惡變法革新,與太子和伯顏對上了。”
“有一回,我進宮,正瞧見太子和伯顏,齊王在那裡跟陛下對峙。”
“具體的就忘記了,隻記得太子說齊王殺人太過,齊王說太子和伯顏在背後罵他,伯顏見我來了,故意拉著我說,齊王說要把他點了天光,熬斷他的骨頭——段伯顏當年打仗的時候,以骨頭硬著稱。”
“有一次身上他受了十三刀,硬生生的撐到了回營才叫大夫,我聽聞之後都嚇死了,他倒好,還稱自己為閻王不奪命,十三刀如飲水。”
蘭山君手裡的手爐就掉在了地上。她彎腰去撿。
鬱清梧趕緊去幫她撿。
等抬起頭的時候,卻見她還是沒有直起腰,她的手依舊在地上挨著。
鬱清梧擔驚受怕起來,“山君姑娘?”
蘭山君慢吞吞坐好,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如此駭人聽聞的事情,怎麼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做出來呢?”
壽老夫人:“齊王倒隻是說一說。段伯顏是病故的。”
蘭山君喃喃道:“那也太過分了。”
怎麼能對一個身上有十三處刀疤的人說這種話呢?
老和尚身上,就有十三處刀疤。
她的心慢慢的酸澀起來。
她不敢相信有些答案如此簡單就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又覺得這輩子那場大雪就是好跡象。
這是他送她來了。
從上輩子的淮陵送到這輩子的洛陽。
他肯定在幫她。
真相呼之欲出,她卻覺得自己輕飄飄的,腳不沾地一般。
還是不敢信,怕自己搞錯了。
她遙遙看向屋外。
無數個夜,無數揣測,無數恨意,腦海裡揣測出的無數個真相,難道就是從這麼荒謬的一句話開始?
那也太荒謬。
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她又想起了老和尚吃著她做好的滷豬蹄,不斷吹噓自己的從前,“哎,山君,為師給你取名為虎,也是有寓意的,我曾經就跟虎打過一架,我這刀疤,你昨日瞧見的那些,瞧瞧——”
蘭山君白了他一眼,“師父,老虎耍不來大刀,我也不是傻子!”
老和尚隻能搖頭晃腦,“好吧,是山賊。我行俠仗義,跟山賊比拼,留下十三條疤。”
她擔心,“你病得這般厲害,會不會就是它們引起的?”
老和尚誇下海口,“別怕,我這是閻王還不奪命,十三刀如飲水。你放心,我肯定活到九十九。”
蘭山君啃著豬蹄,騰出嘴巴問最關鍵的事情:“你殺了山賊,那官府給你銀子了嗎?”
老和尚就撇嘴,“他們不殺我就好啦!”
蘭山君小小一個人,頓時急起來,“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山賊!”
不然怎麼不去領賞銀?
他一直都不怎麼靠譜!
老和尚就笑,“確實落草為寇過——你還挺聰明。”
他說,“山君,這事情我隻告訴你,你別往外說去。”
蘭山君眼淚就掉了下來:“這下好了。我清清白白一個好人,叫你給連累了。”
如今想來,若老和尚真是段伯顏,還真是一語成谶。
屋外的白梅搖搖墜墜,好似雪一般,就要落下去。
蘭山君想起自己被捆走的那個晚上,有漫天大雪。
從那日起,她就被冰在雪裡了。
鬱清梧便發現,蘭山君極為容易出神。
他將撿起來的手爐再次彎腰放在她的手裡,輕聲喚道:“山君——回神。”
他低聲問,“是想起什麼了嗎?”
蘭山君喃喃道:“我想起了一句詩。”
鬱清梧:“什麼詩?”
“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她回神,問,“這也是好事,對吧?”
鬱清梧肯定的說:“冬雪消融,春日來臨,是好事。”
第19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19)
馬場。
蘭三少爺被隨從引著去了齊王世子身邊。
齊王世子正在跟皇太孫說話。兩人年紀相仿,自小也是在一塊讀書長大的,拋開朝堂紛爭不說,他們倒是能說幾句家常。
齊王世子就抱怨小兒子實在是粘人,他道:“我要是不抱他,他也不哭,但眼睛咕嚕咕嚕轉,我在書房看書呢,他就在門檻外念三字經,念幾句就探頭探腦看我,我哪裡還忍得住?還是抱進來隨他在屋子裡面亂爬。”
皇太孫是個溫和儒雅的人,因著自小身子不好,身上披著一件狐裘大衣,笑著道:“那你該偷著笑了。我家那個有些倔,你打他,他含著淚,淚也不掉下來,但怎麼打也不動彈——我記得你小時候,齊王叔打你,你跑得比誰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