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打草驚蛇。
她想了一夜,終於在天明看見天光的時候,想到了可以去查的東西。
——折磨她的這種法子其實也很特別。
她眼神看向更遠白雪茫茫處,輕聲道:“黑漆漆的屋子裡,沒有人跟你說話,也不會有人與你衣裳,水,恭桶……”
“人活在裡頭,便沒了尊嚴。”
“但他們會給你飯。縱然是冷菜餿飯。有了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隻是活得……格外艱難些,猶如垂死掙扎的困獸。”
她心裡如針扎一般痛起來,她的頭低得更下,她將白餅放進嘴巴裡咬一口,哽咽聲就成了含糊不清,她輕聲問,“這是我在一本書裡面看見的,但我記不得出處,記不得名字,記不得哪些人會用這種刑罰去……去關一個人。”
鬱清梧詫異的看著她。
但一想她可能是隨口找了個問題拋給自己做謝禮,倒是也沒有想太多。隻是越發感激她,道:“我一定為姑娘查出來。”
他對蘭姑娘實在是感激不盡,從一開始的素味平生到現在可以坐下來說幾句話,其實也不過是幾天。但她的恩情,他卻是要還許久許久了。
他鄭重的道,“以後姑娘但有差遣,鬱某定然不會推脫。”
他真心實意的道謝,蘭山君卻突然生出了幾分利用的心思。她上輩子不曾注意過朝堂之事,這輩子也不知曉怎麼才能探尋裡面的內幕。
但她知道,鬱清梧在未來的十年裡,卻也叱咤風雲過一段日子。
有時候很奇怪,明明他上輩子那般有名,但她卻沒怎麼聽聞,直到後頭他跟鄔慶川分崩離析,拔刀相向,他的名聲一夜之間才呼嘯一般卷到了她的跟前。
貪權謀利,背叛師恩,都是汙名。
於是,生出利用這樣的他去跟宋知味鬥的心思,尤其是當著蘇行舟的棺木,她又心懷愧疚。她便沒有立刻答這句話,而是說,“等以後……我若是有事情,就找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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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清梧認真點點頭。
今日風雪雖然不大,但站了這麼久,他的身上早已經堆上了一身的積雪。他一點頭,頭上的積雪就紛紛揚揚落了下來,蘭山君便道:“你還是進來吧,這種時候,別把自己凍病了。”
鬱清梧猶豫一瞬,還是進了廊內,隻是離得稍遠一些。
兩人半晌無語,蘭山君便問了一句,“蘇公子的事情……怎麼說?”
鬱清梧的眉眼便又低沉下去。
他這般模樣,蘭山君根本不用他說,就知道此事沒有結果了。
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胳膊哪裡擰得過大腿。現在的鬱清梧,才剛剛開始踏入洛陽,遠沒有後面的權勢,鄔閣老說什麼,他就得聽什麼。
她隻能安慰道:“慢慢來吧。”
這應該是往後一生中最後稚嫩的時候。
鬱清梧便發現自己很喜歡蘭山君的安慰。她說話總是不急不緩,不浮不躁,讓他本來藏滿了戾氣的心平靜了些。
他也拿了個白餅咬一口,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
兩人默默吃完一個餅,風雪還沒有停的意思,蘭山君沉默良久,還是試探性的道:“你是鄔先生的弟子,你可以讓鄔先生去幫你查……”
她道:“我聽人說,鄔先生待你如親子——”
鬱清梧的神色更加復雜了,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對於如同父親一般的先生來說,他此時質疑先生一句都是不對的。但先生壓下阿兄這件事情,又讓他察覺到了先生跟以前的不同。
重回洛陽一年後,先生好像變了。
從前跟他說的志向,天下,百姓,都不再出現在他的嘴裡,先生讓他做的事情,也與從前開始不同。
他陷入自己的思緒裡,神情逐漸迷茫起來。
蘭山君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逼問,隻是靜靜的站著。
這必然是一段痛苦難熬的日子。
她懂。
廊外,大雪磅礴。
她站了一會,突然跟鬱清梧道:“我家師父去世的時候,也有這麼一場大雪。我來洛陽之前住在驛站裡,碰巧,也下了一場雪。”
她說,“我當時就想,會不會是我師父來看我了。”
鬱清梧方才滿含戾氣的心聽見這句話,因著她話裡面的眷念,驀然之間戾氣竟然消散了一些。他隨著她看向漫天風雪中,突然問道:“蘭姑娘。”
蘭山君:“嗯?”
鬱清梧:“我總覺得……姑娘之前應該是認識我的。”
他問,“我們之前見過嗎?”
蘭山君愣了愣,而後搖頭,“不曾見過。”
不算見過。
他斷頭的時候,不曾看見過她。
她看札記的時候,也不曾真的見過他。
她說:“驛站裡,是我們第一次相遇。”
鬱清梧笑了笑,“這樣啊……我還以為,姑娘與我是故人。”
第17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17)
蘇行舟下葬之後,因著要過年了,蘭山君就沒有再見過鬱清梧。
但她遣人送去了年禮。
這份年禮,不是直接送去鬱家的,而是跟壽老夫人的一起送去了壽府。
她沒有明說,但箱子裡面的東西都準備了兩份,都是她自己做的春餅,壽老夫人應該懂。
壽老夫人如今極為喜歡蘭山君,笑著對去送禮的婆子道:“讓山君多過來陪陪我,我這裡冷清得很呢。”
婆子是朱氏貼身伺候的,回去就跟朱氏道:“咱們家的六姑娘怕是要有大造化了。”
朱氏心中自然高興,道:“我本想著,山君這般的經歷,是不好說高門的,但如今有了壽老夫人青睞,卻也說不定了,沒準能說個好人家。”
婆子討喜的誇了幾句,得了五兩銀子。想了想,又道:“老奴出門的時候還瞧見趙媽媽領著凝冬那丫頭往南城去。”
朱氏嘴角的興奮便落了下去,哀哀愁愁嘆了一口氣,“那是去祝家的。”
若是往日,山君要同祝家的姑娘好,她肯定得說幾句,但前幾日剛剛發生了那般的事情,她是不敢再說了。
她道:“此事我是知曉的,以後瞧見了也不用管。”
蘭慧過來的時候便聽她念叨了許久,“我心中羞愧得很,之前沒問過她往昔,被她好好說了一頓,現在怎麼能過問她的交友?”
慧慧不懂,“如何不能過問了?”
朱氏嘆氣,“所以說你還小呢,你六姐姐那日的意思,我想來想去,這是要讓我別太管束著——”
話還沒有說完,就聽慧慧道:“母女之間哪裡有那麼多彎彎道道?您就是想太多了,咱們吵架後,我何曾遠過你?”
又寬解道:“祝家的事情也沒什麼。男人在官場上做官,出門在外做生意,都講究一個同鄉情意,便是所謂的鄉黨,商幫。這事情落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樣的,以後我若是嫁去了別的地方,那誰曾經在洛陽待過,我肯定跟她更親近一些,也好互相守望,通個消息。”
話是這麼說,但祝家的門第也太低了。朱氏還是嘆氣。
蘭慧笑著道:“母親也別瞧不上人,祝家能從蜀州以通判之身進洛陽,豈能沒有一點本事?說不得以後是要比咱們家還要好的。”
朱氏呸呸呸幾句,“大過年的,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蘭慧卻對自家並不看好,她說,“祖父和父親已經指望不上了,四叔眼看也到了頭,大哥哥和三哥哥……大哥哥才學平庸,好在踏實,能夠守成,我將來還能靠他,但三哥哥……哈!”
她一提起這個就氣,“我就沒有見過他那般能嚼舌根的男人!”
朱氏狠狠瞪她一眼,卻又沒法指責——大過年的嘛,是不能罵人的,她怕給兒女帶去晦氣。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隻能低聲道:“你且住嘴吧!”
蘭慧見好就收,撒嬌道:“母親,後日去齊王府拜年,我跟六姐姐說好了一塊穿黃色的那件衣裳,我記得你私庫裡面有一套黃色的寶石的頭面——”
她挨過去,“我準備跟六姐姐分了,母親給不給?”
朱氏:“我就你們兩個女兒,我不給你們給誰,拿去拿去!”
她這時候倒是記得問了,“你六姐姐喜歡黃色?”
蘭慧:“喜歡,我問過了!”
這幾日,她一直都在六姐姐那邊陪著,就是怕她因著母親和三哥哥質問她的事情傷心。方才也是從六姐姐的院子裡來的。
朱氏嘆息,“我現在跟她相處,戰戰兢兢的,就怕自己做錯了。”
蘭慧:“母親越是這般,越是傷人心,越是將她疏遠了。”
她低聲道:“六姐姐的心,想來是被傷到了,但時日還久,慢慢來吧,總有一日她會知道母親對她好的。”
有了小女兒的開解,朱氏總算開懷了一些。第二日是大年初二,她帶著一家子人去道觀裡面見老鎮國公和丈夫。
說句實在話,十幾年沒怎麼見過了,朱氏縱然之前對丈夫情深義重,現在也是心靜如水。
她對丈夫是有怨言的——誰守活寡十幾年都有怨言。
十幾年來,她還要自己一個人帶大兒女,撐起整個鎮國公府,實在是苦悶得很。於是上前敘舊幾句,便獨自去了一邊坐著。
鎮國公老夫人沒來,她已經十幾年不出府了。四老爺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正在跟老鎮國公問好,蘭三和蘭慧便都坐在父親身邊說近日發生的事情。隻有蘭山君剛剛叫了一句祖父和父親後,就沒有再說過話,等了一會,也回來坐著了。
這叫朱氏……竟然生出了一份隱秘的歡喜。
但還是要勸一勸的,“下次再見就是明年初二了,好歹要去多說幾句話。”
蘭山君不動如山:“好,我待會就過去。”
她對這父子兩個都沒有好印象。
朱氏見她如此,心中為難,也有些不理解。
像慧慧,也是自小沒見過丈夫幾面,但心裡還是會對父親有孺慕之情。
山君好像就從來沒有。
如此這般想了一通,又感慨一番,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眾人說話也說完了,準備回去。
他們走之前,往往是需要鎮國公父子“趕”他們一次的,這般好顯得仙風道骨,不牽掛俗世。
剛開始,朱氏被他們一趕還念念不舍,如今是他們一張口她就道:“父親和夫君放心,我一定看顧好家中。”
她轉身帶著人就走。
去完道觀,就好像做完了一件憋了一年的大事,朱氏神清氣爽,等第二日去齊王府,齊王妃還打趣她,“果然人多一個女兒,就多一份歡喜。”
鎮國公府雖然沒落了,但齊王妃是個和氣人,還是很給朱氏面子的。
她是繼室,今年才二十四歲,上月剛生了一個女兒,又是高興的時候,便抱著小郡主給眾人看,“你們瞧她像不像我?”
朱氏點頭道:“眉眼極像。”
蘭慧:“她的眼睛好大啊。”
齊王妃:“我也是如此覺得的。”
又看了看蘭山君,對朱氏道:“我聽聞那日壽老夫人去了博遠侯府?”
她正好在坐月子,便沒有過去祝壽。
提起這個朱氏便有些得意,道:“是,後頭在路上碰見了,我還去了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