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動一靜,碰見什麼事情也好周全。果然朱氏也是這個意思,“隻是登門做客,隻你帶著兩個丫鬟去就行,這般便是尋常的親戚走動。”
又叮囑道:“壽老夫人必定又是叫她去看刀的,你是老人了,多看顧一些,別讓山君亂說話。”
趙媽媽認真點頭,“夫人放心吧,老奴省得的。”
但她沒想到,到了壽老夫人府上沒多久,一行人又坐馬車去了鬱家。
滿堂的白布。
趙媽媽嘴巴立馬閉了起來。
壽老夫人和蘭山君今日穿的都是白色的衣裳,鬱清梧到門口來接的人,見到蘭山君,神情一愣,動容道:“多謝你願意來。”
蘭山君扶著壽老夫人進府,輕聲道:“我本就該來。”
靈堂裡,一個人也沒有。
壽老夫人嘆息,“怎麼不報喪?”
鬱清梧:“阿兄不喜歡吵鬧。”
壽老夫人:“那就我們幾個送送他。”
她是長輩,不用跪,隻接了三根香點在祭壇裡。蘭山君卻要跪下去拜。按著規矩,鬱清梧跟著跪下去,給她拿了火紙。
蘭山君接過,用祭燈上的燭火點燃燒掉。
蘭山君起身,鬱清梧虛扶一把,彎腰謝她的拜祭。
蘭山君沉默受過這份禮,而後看向棺木,好一會兒後問:“蘇公子含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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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清梧心一酸,“昨日沒有來得及,方才本要去做飯的。”
但他卻不會做阿兄喜歡吃的。
蜀州習俗,人下葬之前,要在口中含一口飯。
這口飯也有講究,需得是死者生前愛吃的。
他看著蘭山君,低聲問,“姑娘會做淮陵的辣豆腐嗎?”
蘭山君挽了袖子,“廚房在哪裡?”
鬱清梧連忙帶著她過去。
他早已經買來了豆腐。蘭山尋道:“這個快得很,你幫我燒灶吧?”
她拿起刀開始切豆腐。
鬱清梧坐在一邊起火。
她的刀很快,他的手卻一直發顫,火折子吹了好幾下,卻沒有燃起來。
蘭山君知道他現在不好受。老和尚死的時候她也是一般的,周身無力,好似做什麼都沒有力氣。如今他還要操辦喪禮,查探真兇,恐還有些精神,等再過些日子,大部分地方事情都塵埃落定,那他便是什麼精神頭都沒了,躺在地上便能哭出一天一夜來。
她輕輕嘆氣,便先切好豆腐,而後走到他的身邊,從他手裡接過火折子,輕輕一吹,拿起引火柴點上放進灶裡,又回到灶臺前剁辣子,一言不發。
她這般,鬱清梧心裡反而好受些,他這時候不願意聽人安慰。
但她不說話,他卻突然想說幾句。
昏暗的廚房裡,鬱清梧聽見自己問,“蘭姑娘,你怕鬼嗎?”
他從前就怕鬼。
但他現在不怕了。
他等著阿兄託夢呢。
可他總是睡不著。睡不著阿兄怎麼託夢?
他隻能期待阿兄能現身。
現在就出現在他的跟前。
蘭山君聞言,竟然能懂他的意思。
她正在剁蔥姜的手一停,目光仔仔細細打量昏昏暗暗的廚房,鬱清梧便情不自禁的跟著她看。
沒有。
沒有阿兄。
他心裡湧出一些愧疚,道:“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她好生生一個人,剛回了洛陽,正是艱難的時候,他卻總是嚇她。
蘭山君搖了搖頭,繼續剁菜。砧板聲聲裡,她說:“我以前怕過,現在不了。”
鬱清梧聽見這個跟自己相似的答案,定睛看過去,“為什麼?”
蘭山君搖搖頭,沒有說,回答他的隻有刀起刀落。
——她怕什麼呢?
她現在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她利索的起鍋燒油,將豆腐做好,而後將它們都盛進碗裡端給他,“鬱清梧,會好起來的,明朝的太陽還會升起來,日子還長著呢。”
第15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15)
屋外風雪依舊。
鬱清梧端著辣豆腐跟蘭山君一塊去靈堂。
從廚房沿著遊廊走過去,足足需要一刻鍾。
這座宅子比他在淮陵住的大得多,是先生特意買給他的。四進的院子,裡頭按著他的喜好四處都種上了古柳蒼柏,桃花梅樹。先生在信中打趣道:“洛陽花貴,你又愛花,不若自己種些,免去了不少‘花’銷。”
鬱清梧很喜歡這座宅子。但他搬過來後,阿兄卻不願意跟他一塊住。
他說,“清梧,我心裡還是有疙瘩,不願意受鄔先生的恩。”
鬱清梧知道他說的疙瘩是什麼。
當年瑩瑩死後,阿兄寫信給先生求助,但先生沒有回信。
縱然之後先生解釋說沒收到過那封信,可此事已經成了阿兄對先生解不開的結。
所以在瑩瑩死後,他不願意住進是先生嫂嫂的壽老夫人家,在自己來洛陽後,阿兄也不願意住進是先生親傳弟子的他家。
但昨日他渾渾噩噩,卻將阿兄抬進了這座宅子裡。他走著走著,跟蘭山君道:“等給阿兄含飯後,我就要扶棺送他歸自家去了。”
蘭山君到底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一下子就從這句話裡面聽出些其他的意思出來。
她沉默一瞬,而後道:“但蘇公子在洛陽沒有宅子吧?”
在賃住的宅子裡辦喪事總是差點什麼。
鬱清梧一怔,點頭道:“是。”
蘭山君:“你有多少銀子啊?”
鬱清梧一瞬間就懂了她的意思,他說:“五十兩不到,恐難買到宅院。”
這是他自己攢的銀子,不是先生的。
蘭山君輕聲:“也差不多了,我手裡有二十兩,都與你吧,咱們湊一湊,許能辦下事來——我聽人說南城醋魚胡同的宅子差不多就是這個價,你差人去打聽打聽。”
鬱清梧剛要拒絕,她便看著他,道:“你放心,不是鎮國公府給我的,是我自己的。”
這是她殺豬的時候賺的,本也是想留著在淮陵買宅子的。
有時候想想,她當初就算不跟著來鎮國公府,想來過得也不會太差。
鬱清梧聞言,不知道怎麼的一顆心酸澀起來,他張張嘴巴,又閉上,半晌之後道:“我以後必定還你。”
蘭山君搖頭,“我欠他一本書,一副棺木。”
她悶聲道:“我師父去世後,我在淮陵大多的底氣,都是從會背三字經有的。”
一個會讀書識字的人,總是比別人厲害的。她最開始也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她笑了笑,“所以,這點銀子也不值當什麼,你盡管拿去為他辦最後一件大事。”
鬱清梧眼眶一熱,低聲道:“好。”
蘭山君心中也不好受。她微微轉過身去,恰好瞧見庭院拱門處,鄔慶川撐著一把黑傘進院子。他急匆匆的,一直低著頭,倒是沒注意到側邊的他們。
蘭山君目光微微眯起,看看身邊默不作聲的鬱清梧,道:“他怎麼……撐著那把黑傘?”
鬱清梧雙目低垂:“先生不知曉蜀州風俗。”
鄔慶川並不是蜀州人,他隻是被貶到蜀州困住的人而已。
蘭山君:“原來如此,但黑傘是用來遮亡人的……還是別用得好。”
鬱清梧:“昨日太著急,沒來得及跟先生說。”
蘭山君就不說其他的了。她有心提醒他一句鄔慶川可能私下跟博遠侯府有私交,但兩家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卻又不確定。是這時候就有關系,還是後來才好的?
她隻能閉口不言。
這會兒,兩人已經到了靈堂。
但裡頭卻並不安靜,不斷有聲音傳出來。
壽老夫人聲音激動,“將此事壓下去,無異於將行舟的屍體再浸入雒水河裡!這到底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不願意而為之,你心裡清楚,倒是不用話來支吾我!”
鄔慶川:“可明年開春就是春闱,我是主考官,此次的事情不能鬧大,也不能亂查。”
他無奈的道:“行舟是我看著長大的,雖比不得清梧,但也算是半個弟子,我難道會不願意為他報仇雪恨嗎?可現在就是找不到任何證據,人家就是說他失足落水,我能有什麼辦法?博遠侯府還有林貴妃和齊王呢。”
齊王是林貴妃的兒子。
壽老夫人:“真的沒有任何證據嗎?”
鄔慶川:“沒有。”
壽老夫人緊緊盯著他,“到底是沒有,還是你怕事情鬧大,藏了起來?”
屋外,鬱清梧打了個寒顫,碗裡的豆腐蕩了蕩。
屋內,鄔慶川急急道:“嫂嫂,你怎麼如此看我,我若是會做這些事情,當初還會被貶去蜀州嗎?”
他似乎是怒了,有些口不擇言起來,“當初太子爺那般離世,段伯顏也跟著去了,他們倒是死得幹淨,我呢?我在他們走之後依舊不改其志,跟齊王鬥來鬥去,最後一個人去蜀州待了十年!”
“我少時就跟著他們變法,未免波及家人,一輩子無兒無女,清梧和行舟就跟我的兒子一般,我何至於為了一個博遠侯府做這般的事情?”
他失望道:“嫂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壽老夫人嘆氣,“我隻是情急之下說了一句,你嚷嚷什麼。”
屋子裡再次安靜下來。
蘭山君心中卻開始打鼓。
她雖然不懂朝堂之事,但基本的朝局還是知曉的,至少知道齊王和先太子的爭端。
當今陛下如今已經有六十三歲——十年後,他依舊健在。蘭山君從未聽聞過他生過病。陛下的歲數在這裡,齊王作為他的第三子,自然也算不得年輕,已經有四十歲了。
當年,先太子在世的時候,齊王就跟先太子爭功。先太子一死,齊王乘勝追擊,太子黨羽殺的殺,散的散,被貶去了各處。
比如鄔慶川,他就被貶去了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