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冰冷而空蕩,他亦不在身邊了。
問了周來運家的,鬱暖方知他在今日寅時便已離開山莊。餘姚山上雖有守軍駐扎,卻非是整個軍隊的本營,而他是個向來極端守時刻板的男人。
她坐在床邊,有些發怔,長發披散在床鋪間,襯得面色更是蒼白。
鬱暖本想著,早起還要問他一些事,可現在這樣的事體卻變得無限小,全然佔領不住丁點心地兒。
她一下坐起來,對周來運家的輕聲道:“他現下到了哪裡?”
周來運家的道:“這個時候,您再梳洗也趕不上了,不若用了早膳再歇息一會子,等晌午的時候……”
鬱暖卻道:“我隻遠遠的瞧一眼。”
周來運家的明白過來,於是點頭,給她很簡略的梳了妝,便帶著鬱暖去了山頂的無像寺,那兒有一處高塔,雖不能俯瞰豐都,卻能隱約見到城門。
或許緣分足夠,她的姑娘還能瞧見隊伍的末尾。
鬱暖沒什麼難過的,但隻是有些惆悵。
她提著素色的裙擺上塔頂時,恰好又開始落綿綿細雨,鬱暖隻得撐著傘在塔上瞧,素色的衣袂在雨中微拂。
其實她甚麼也看不見,能見到的隻是隱約的一道,但也止不住心頭的痒意,又鼻頭酸酸的要落淚。
皇帝下巡離開時是不容許百姓圍看的,故而那條大道四周蕭條而整肅,隻有附近住著的百姓能悄悄把窗稜開條縫隙,一睹皇帝下巡的長隊,後面黑甲的兵士一直綿延至豐都長街的尾端,卻從頭到尾軍紀端整分毫不亂。
鬱暖裹著厚厚的鬥篷,抱著暖爐垂下眼眸,看著遠方新月湖中因為落雨而四起的煙波。
陛下離去前那幾日,也不曾責怪她不懂事。
男人隻是把她抱在腿上,一句句溫聲叮囑她要好生用藥,不能睡得太夜,捏著她的手腕碰碰胸口,抵著她的額頭問我們阿暖還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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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他哄她睡下,才復起身批折子,皇帝每日都沒有空闲和歇息,卻並不露出多少疲憊。
但鬱暖卻知道,他這樣的一國之君,日子過得丁點都不輕松。和心愛的女人談情說愛的時間都要硬擠,根本不像話本子裡說的那樣有空闲。
待到全然瞧不見了,已是半個時辰以後,鬱暖一直站在那兒,直到整座豐都都漾起浩渺的煙波,遠方白蒙蒙的雲霧繚繞起來,她才收了傘,一步步向高塔下走。
離去前又見到那位老僧,鬱暖隻是遠遠的雙手合十,卻沒有再上前說甚麼的心情。
隻感業大師卻走上前,對她合十道:“女施主又至無像寺,老衲見您神色憂慮彷徨,不知能否為您一解其惑?”
鬱暖看著他,微笑著輕聲道:“方丈是塵世外之人,我身處紅塵之中,我的困惑,您無法解答。”
方丈卻捋著花白的胡須,緩緩搖頭道:“此言差矣,佛法能通融萬物,能解萬惑,這也是我佛緣何精奧之處。”
鬱暖想了想,隻是挑出一樣煩惱,說道:“如果因為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而耗費心力,讓它成為我的心結,並且疏遠了本該極重要的人,又要怎麼辦?”
方丈嘆一聲,緩緩道:“佛法有雲,諸法因緣生。一切是非糾葛皆因彼端緣起,故而老衲認為,虛無縹緲的隻是您眼見,實則根實而凝。老衲無可解,一切也隻看緣法爾。”
鬱暖莞爾一笑,對老和尚俯身禮過,轉身離去。
方丈說的話,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參考性,太玄的解釋往往沒什麼代入感。但細細思索來,卻覺得也沒錯。
她內心的恐懼,定然有所依據,即便夢境不是真的,她也需要釐清幹系。
不然很有可能,隻會給旁人和自己,都帶來痛楚罷了。
她蜷著腿躺在帳內,閉著眼卻不曾真兒個睡著,心頭一點點煎熬著,血肉被勺子刮走了,隻餘下最本真的那顆心在脈脈跳動。
她真的做對了麼?
很多事,陛下都不會說,故而她也不懂得,皇帝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這件事。
他年少時便孤傲不可一世,而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停頓,故而他隻會向前走,即便心口鮮血淋漓千瘡百孔,也隻會迎著朔風向前,面色平淡的負隅獨行。
這是為皇者的宿命,所為所行,皆不與心相襯。
即便是最心愛的女人,也不能使他哪怕有一日,放棄朝政和國事。
但鬱暖偶爾,也隻想讓他輕松一些,不必總是操心那麼多。她也想哄他開心,為他解乏。
而不是,一味的煩擾他。
但夢境卻那麼真實,還有很多疑惑的地方,實在無法解釋。
她更不甘願被他徹底禁錮掌控,而他對於很多事的表現,也太過平淡,或許內心是有看法的,卻讓鬱暖覺得大多數事情對他而言,都無足輕重。
她也隱秘的想要……讓戚皇低頭,讓他認輸。
所有的事情都那麼矛盾,可她隻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人,並不多聰明,也並不果決,更算不得善良美好。
她隻想過平淡悠闲的日子,撂開所有的煩惱,一切悲傷都不用經心,和自己愛的人飲月對酌,闲聊家事。
但卻沒有任何法子。
身邊隻剩下阿花妹妹,小小的一團窩在襁褓裡頭睡得香甜,頰邊是一團淡淡的紅暈。
鬱暖親吻了女兒的小臉,對著雨中的黑夜慢慢獨酌,靜靜的釐清思緒。
她越吃酒,便越發清明起來。
鬱暖一邊想著,邊有些醉醺醺的打開長窗,外頭的寒雨下得很大,有風混亂的掛過她的長發,而她的衣袖在風中鼓鼓飄起,些微的雨露撒上她的鼻尖和眼睫,鬱暖清醒了很多,慢慢睜開眼。
心中一片了然。
她或許做不到抵抗他。
但她卻能縮進自己的蝸牛殼裡,哪兒也不去呀。
無論是徵服他的欲望,還是擺脫噩夢的決心。
這些都使得她必須沉穩下來,在這個地方稍稍休憩一番。看清他,也看清自己。
隔日鬱暖從床上起身,邊梳洗邊叫來奶母,對著銅鏡看自己的長發慢慢堆疊,柔聲問著有關阿花妹妹的事體,譬如睡得香不香甜,昨夜醒了幾趟,進了多少奶。
更多的她也沒問。
這樣的人家,就連公主排泄的東西都要保存好,再一趟趟交給大夫分辨情況,鬱暖全然無須擔憂,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有人操心,可她卻忍不住要親自問過一些的。
用了早膳,鬱暖沒去阿花妹妹的屋子逗她,隻是找來了周來運,吩咐他把沒整理的物件皆規整好。
其餘的早就整理好了,隻那些古董名畫,還有各色金銀珠寶,皆是江南官員和富戶孝敬陛下的,倒不存旁的想頭,有些甚至隻是認為,能把禮送到皇帝手頭,也是件榮幸的事體。
除了些書籍和值得參考的古卷,皇帝全都給了鬱暖,眼皮都沒掀一下,不說看不上,瞧都沒瞧。
倒是鬱暖還拿著一長串單子,坐在他書房的榻上,跪著爬在窗稜上一頁頁好奇的翻看。
翻了半頁她沒怎麼看懂,一樣東西的名稱都有十幾個字兒。她有點懵,接著也丟在一旁了。
如果非要給她,就拿去給阿花妹妹當嫁妝好啦,故而原先也不曾動過分毫。
可是現下不同,她忽然想在江南住的久一些。
周來運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長相幹淨普通些,也並不常路面,但的的確確是餘姚山莊的管事,一應的會客和每日採買以及奴僕的擇選,還有更多主子不關心的事體,皆是他作的分辨。
鬱暖也很少聽周來運家的提起過她丈夫,偶爾兩人見面,也隻是點頭對目,並不多言。
周來運非常習慣這位女主子的脾性了,事實上從前在長安的時候,他雖一眼沒見,但也曉得這位是個腦筋古怪的主兒,雖則看似恪守禮儀,但事實上就論她給每隻貓咪都添屋子,再有幾十號專門的奴僕侍候貓咪的想頭,卻實在不太尋常。
故而鬱暖忽然又叫把原先懶得瞧的物件都整理了,他也並不覺得分毫奇怪。
鬱暖又添上一句:“舍出小半來,拿去布施罷。”
有了孩子,她也想要積些德,雖說這事兒虛無縹緲的,但總是安心甚好。
周來運家的行禮念是。
但其實女主子對金銀沒有概念,那些金銀古董,舍一小半去布施,也是件大事兒了,整個江南近年也沒災沒害,這些錢都做薄粥搭長棚,卻不知要布施到哪一年去。
周來運的動作很麻溜,主子說的甚,他一字不落的穩妥辦圓,花費了些人手,連半日都不用便成了,也不過是花了一些銀子,便在餘姚山下搭了長棚,窮人們領白面還能得些銅錢,即便豐都富庶,但鬱暖的手筆仍很闊綽了。
長棚搭在那裡,為的便是女主子在山上便能瞧見。
於是鬱暖給阿花妹妹戴了兜帽,抱著她在樓閣上往下瞧。餘姚山不在豐都中心,也不近貧民窟,她不曉得周來運使了甚麼法子,才把事辦得這樣妥當,來領錢財布施的人這樣多,卻叫鬱暖有些微訝。
事實上,她來到《為皇》的世界,其實對於很多事都沒有概念。
因為被人保護的很好,所以也不懂得柴米油鹽綾羅綢緞的貴重,多數時候隻有皇帝捧出很多新奇的玩意兒討好鬱暖,他不拿那些當回事,鬱暖也便不太有感覺。
又如何知曉,自己到底花了多少錢布施,那麼些前均攤下來,不是個小數目。
妹妹剛出生沒幾月,在鬱暖懷裡包的像隻小粽子,一雙黑曜似的眼睛骨碌碌轉著,好奇瞧著外頭的景致,小肉手扭來扭去,奶聲奶氣要從襁褓裡掙出來,一心隻想吃手手。
然而發現她娘裹太緊,於是就眨巴著眼睛放棄了。
鬱暖親吻妹妹的小臉,又引得妹妹一眨不眨的瞧著她。
小母親笑著在阿花臉上連親幾下,新生兒的肌膚太嬌嫩,於是惹得小寶寶扁扁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
鬱暖又拿出金鈴鐺來逗她,阿花妹妹又滴溜溜瞧著鈴鐺去了,張著嫩嫩的小口,啊啊幾聲表示滿意,哈喇子流在圍兜兜上也不害臊。
小寶寶不能經常受風,於是她便使人把孩子抱下去。
鬱暖看著下面人頭攢動的景象,雖則不甚清晰,卻還是有些安慰。
她從前不知如何才能使心情寧靜,現下卻覺得,或許做些善事,也能令自己開心一些,不必總想著男女之情。
這樣的日子,一連便是小半年。
她和陛下時常通信,但有時他處理國事繁忙,也時常小半月沒有回信。
鬱暖也不急,隻是一個人在江南養著孩子,偶爾去無像寺聽人解佛經,半聽不懂,但偶爾也能聽懂一些。
即便是皮毛一般的佛理,也能讓她思索良久。
到了春日裡,鬱暖便抱著阿花妹妹去新月湖遊船。
陛下不在的時候,新月湖鬱暖從不拘束旁人泛舟,雖則每趟她出遊時,周來運家的都會問她,要不要封了整片湖泊,鬱暖卻搖一搖頭。
她不是戚皇,倒不是覺得多麼過分,隻是不認為有什麼必要。
這般做有些太霸道了,不是她習慣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