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暖隻覺底下長了釘子,舒一口氣,盡量語氣柔和平靜道:“我先頭在家診過脈了,謝您好意,不必了罷。”
男人似乎笑了笑,帶著慢條斯理的語氣道:“賣壽材的丈夫聘的大夫?”
鬱暖的臉一下就紅的滴血,梗著脖子羞恥極了,坐在地上身量嬌小乖順,像隻被主人拎著脖子來回逗弄的兔子。
大夫:“…………”
所以陛下在說什麼?皇後在說什麼?打情罵俏還是真吵架了?
神仙吵架他真是一句也聽不懂!
接著鬱暖抖抖索索的任由大夫給她切脈,問的問題,回答的也十分乖巧。
大夫把大多數結論寫在紙上,給鬱暖口述的就比較容易聽懂:“因您懷了雙胎,故而用膳食上頭也要注意補足,平日裡用膳注意均衡些,再者雖月份大了,行路比尋常婦人艱難,也不要避諱多動……”
鬱暖聽了一堆,腦中轟隆隆電閃雷鳴,耳朵也不好使了,整個人呆若木雞。
她懷了雙胞胎?
鬱暖簡直難以接受。
她太了解自己的身體了,雖然不至於說強弩之末病入膏肓,卻也比尋常人脆弱,生一個便要了命了,說不得九死一生去陰曹地府記上名姓兒了。
兩個……那豈不是完結?
她摸著肚子的手,一下下的緩緩冰冷起來,像是所有的熱度都被孩子吸附走了。
鬱暖有些怔然的抬頭,終於對上男人沉黑淡靜的眼眸。
鬱暖不知怎麼的,眼眶酸酸的,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鼻頭都泛了紅,胸口起伏著有些抽噎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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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自己要死了。
這種體質還懷雙胞胎,老天盡折騰她。
她又捂著臉,覺得自己不分場合,十分丟人了。可是面對他,不知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她隻想哭的更大聲些。
剛開始哭的原因,或許是恐懼,可是後來又滋生了微妙的轉變。
她太過投入,令大夫也目瞪口呆,訥訥的不知怎麼說,場面一度失去控制。
感官麻木時,她的腰間卻有沉穩的觸感,她反應過來之前,卻被男人毫不拖泥帶水的一把抱上桌案。棋子哗啦啦掉在青磚地上,黑白交織凌亂,也敲在鬱暖心頭,而雪松清冷優雅的香氣,卻令她忽然放松下來。
男人屈膝在她面前,他高挺的鼻梁,幾乎要觸碰上少婦的鼻尖。
皇帝用微涼的指節,為他的小姑娘一點點拭去淚水,明黃色的佛穗在她面頰上,沾染上她的眼淚,使她面上絲絲痒。奈何淚水卻越擦越多,她哭得愈發起勁。
鬱暖聽見男人低柔的聲音,在她耳畔:“很早前,大夫很早便同朕道,你懷了雙胎。”
“朕怕你恐懼,便不舍與你講。然最近朕才覺得,當時的做法並不正確。”
他像個長輩般諄諄善誘,嗓音平和而溫靜:“我們阿暖,不能遇事就躲。要懂得去接受它,越過它,懂麼?”
第80章
鬱暖坐在他面前哭著,仍是滿懷希望逃避道:“那一定是不準確的,我怎麼可能懷的是雙胎呢?明明就是個女兒,她來夢裡尋過我的,頭上還簪了一朵淺紫的小花兒……”
她非常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孩,做夢都夢見給她做小衣裳,梳頭發,帶著孩子一道出去郊遊,想想就很有童趣。那小女孩仰著頭瞧她,撲閃著大眼睛軟糯糯的叫娘親,那可真是心肝都能顫個不停。長大以後閨女亭亭玉立的,相個俊俏探花郎歸來,和和美美的一輩子。
反觀男孩有什麼好?
到時候還帶個兒媳婦歸來氣她,她可要傷心死了。
鬱暖腦袋裡想什麼,自然不可能說出來,而她已經開始想象自己撸起袖管面目猙獰斤斤計較開啟婆媳鬥爭,正常人一定難以與她有共鳴。
不但正常人不能想象,就是陛下也一時沒想到這茬。
畢竟,身為一個擔驚受怕的孕婦,鬱暖的情緒偶爾也十分敏感多變。
於是他溫和抵著阿暖的額頭,耐性誘導她:“男孩長大了能護著娘親,不也很好麼?嗯?”
作為婆媳倫理劇常年受眾,鬱暖抽噎著認真道:“長大了要護著他媳婦,不要娘親了,媳婦和娘親爭辯了,他幫著媳婦私底下罵娘親,他不想當雙面膠,娘還不想粘著他呢,可我十月懷胎容易麼我,生孩子多疼啊,疼死我算了……”說著悲從中來,竟然哭得快要避過氣去。
男人的眼睛暗了暗,捏著她的唇瓣道:“甚麼死不死的,成日不懂事,從前教育你的又忘了。”
他的手指微涼而修長,卻把她的唇都捏的像鴨子嘴巴,鬱暖睜大眼睛拍開他的手道:“您誰啊,我不記得您了,誰記得您從前嘮叨甚麼?”
鬱暖絮絮叨叨總結:“男孩都是來討債的,不喜歡不喜歡。”
縱使修養再好,陛下的面色也有點沉。
誰同她灌輸的這些想頭?
她自個兒隻有那麼小,倒是想好怎麼討厭兒媳婦了?這得多少年以後的事體?倒是異想天開起來,滿臉凝重憂國憂民的樣子,實則腦瓜子裡頭想的皆是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兒,偏她還這樣認真。
一旁的大夫:“…………”脖子往後縮,盡量讓主子們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陛下不允許,他也不能爭辯。
可雙胎之事的確非是極端精準,但醫術到了一定境界,再加之觀測判斷,十有八九絕錯不了。
而且,說實話雙胎都是女兒的可能,並不比有個小太子要大。
鬱暖腦袋遲鈍的轉過彎來,才發現自己話太多了。
從知曉封山開始,她便猜到一些了,但現下這般縱著性又坦然,仿佛涓涓細流在血管中舒緩流淌,那樣日復一日的常態感,她自個兒也沒預料到的。
原本的滿腔怯意和逃避,竟然哭兩聲便跑沒了,現下隻剩下一點羞恥和茫然。
她坐在桌案上,兩條腿晃蕩著擱在男人膝上,穿著繡鞋的腳纖巧玲瓏的,不安分的扭動著。
她偏著頭慢悠悠對他道:“我不認得您,真奇怪,為甚與你說那麼多話?我得走了。”
鬱暖說著,眼睛裡先頭便含著的一包淚水,哗啦啦流下來,但杏眸中有些亮晶晶的。
大夫在一旁垂手候著,那可真是煎熬啊。
夫妻吵架,他這樣的外人卻受罪,從將來的婆媳倫理關系,扯到夫妻情誼,扯到重女輕男(),甚至還包含幽怨的裝作互不相識,那可真是有些復雜。
說真的,他到現在還沒聽懂。
終於陛下想起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可退下,大夫如釋重負,趕緊行了禮兒,提著醫藥箱子往後退,卻聽陛下忙裡抽闲吩咐道:“治喉嚨的藥換一套,朕看她恢復的不好。”
鬱暖睜大眼睛,覺得自己受到了置疑。
恢復的不好,豈不是在說她公鴨嗓,特別難聽?
她說不上來自己甚個心情。
其實他也沒說甚麼,但她卻莫名一驚一乍的。
這話繞來繞去也能戳中自己的七寸。她仿佛,前些日子便害怕自己的聲音被某個人聽見。
雖然並不難聽,卻想把最美的一面都展示給他,最好最好。
除了在原本世界的事情,她真甚麼也不記得了,但以她對自己性情的了解,還有完全獨立清醒的認知,鬱暖這段時間一直在猜測,她或許忘了甚麼。
即便不記得了,但心懷的情感卻仍舊存於心竅,毫不能忘,卻仿佛沒了實質的寄託,而變得自我懷疑與矛盾。
鬱暖想,她對自己的過往,或許又能有進一步的認知了。
但忘記的東西,卻讓她望而卻步,並不敢再多言甚麼,即便心裡糾結疑慮,也情願憋著不講的。
她亦在思考,自己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鬱暖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感覺很復雜,但由於腦中空空一片,所以她更向往自由清淨些的日子,即便沒有他也好,而不是與他痴纏在一起。
即便她仿佛潛意識裡,都並不覺得他的到來很值得驚訝,仿佛他就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自己身邊。
但畢竟是下意識的事情,在真正的思慮中並不佔有主導地位。
鬱暖還想著,卻已經被他打橫抱起來。他把她抱得很緊,男人的力道既硬又剛強,叫她腿彎處的骨頭都被勒的生疼。
她蠕動了一下腿,暗示他力道太大了,嘴上卻輕聲道:“我得歸去了,之前招待您的恩情,您不必記得這麼牢,不如就此作別罷。”
“叫我的夫君曉得了,那可不得了呀。”
“他脾氣很壞,而且下手又毒又不知輕重,並且不愛聽勸,又非常獨斷專橫,甚至非常霸道冷漠,並不是個好東西,年紀還一大把了,是個實打實的老頑固,故而一定要按著棺材板子抽您了。”
挺好,九個缺點一次罵完,沒想到他這般不是個東西。
她甚至什麼都不記得了,成天胡言亂語不識數脈,可閉著眼胡謅也能每樣都能踩在點上。
不得了,長進了。
皇帝的平淡道:“應當再添一個,你夫君定是犯賤犯多,自己也便無知無覺了。”
鬱暖捏著他的衣領,認真道:“您說的對,那可真討厭,像狗皮膏藥似的,嗯……您說,我該不該跟他過下去呢?”
男人唇角彎起:“既他那麼討厭,夫人不若與他和離,朕娶你可好?”
鬱暖道:“那可不成,他再討厭,也賣棺材養我呢,棺材鋪老板可不好當,個中艱辛您怎麼懂得?做的不好了,得挨萬人唾罵呢。”
她哭完了,又不管之前在憂愁甚麼了,罵他罵得眉眼彎彎中氣十足,即便眼裡幹淨爛漫,甚麼也不記得。
男人從她的語氣裡能斷定,她不是什麼也不曉得。
隻是,她自己也神智無知的,明晰些甚麼,卻也有大片空白茫然需要填補,即便如此尚且悠哉悠哉,懶得尋摸了。
鬱暖見他沉默,便抿了唇瓣道:“而且,講道理說,我也不喜歡住在寺廟裡,我可喜歡我的牡丹園了,廟裡甚麼也沒有,檀香味我亦不喜歡。”
他緩慢低沉道:“這莊子,本就是留給你待產的。”
鬱暖糾正他,笑眯眯道:“是我賣棺材的夫君準備的,和您甚麼幹系啦?”
他嗯一聲,並不再理會她的裝傻,一提到這種無聊幼稚的事體,她便止不住的愛說,話匣子一打開就跟泄了洪似的,堵不如疏。
就著賣棺材這回事,她能延伸一長串,閉著眼嘰嘰喳喳胡說。
改天他在她口中,成了天街噴火雜耍的也不稀奇,聽的人著實頭疼的很。
隻鬱暖身孕懷的辛苦,又是雙胎,雖在男人看來仍是輕盈的,但她自己便覺得腰要被肚裡的小破孩累斷了,原本就脆弱的身子更是乏力,也隻嘴巴能嘰嘰咕咕亂講話解解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