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南華郡主和忠國公不是她真正的父母,但他們都不是甚麼爛人,與父母和兄長生活了這麼些天,鬱暖多多少少還是能夠感受到些許溫情在。
忠國公是個愛尥蹶子的,隻他愛詩詞書畫,所以總喜好把些自己看著好的書畫古籍留給她。
每件上頭,若沒有妨礙,更會作出些標注來,方便鬱暖理解。
有時鬱暖瞧瞧忠國公給她留的那些批注,都能想象他是多麼不耐煩,卻還認認真真,一筆筆,寫下注解的模樣。
而南華郡主,卻更像個護短的老母親,件件事體她皆要操心,嘮嘮叨叨愛訓人,轉眼脾氣發完了,又絮絮叨叨同她說這說那的。
有時挺煩人的,但她待鬱暖是真的好。
他們都甚好,隻並非她的家人。
鬱暖想著竟有些惆悵。
這般情緒她甚少有,無論是在原本的世界,還是來了這裡以後。因為她本身並不容易與人深交,即便表面再是溫軟,其實內心深處始終與人有層隔閡。
不過這晚,鬱暖睡得尚算不錯,盡管是在陌生的環境,但勝在不用再與他互相試探,被男人的一舉一動所牽引。
如此這般,她也能睡得更踏實些。
待到第二日清晨,鬱暖將將醒來,便聽見外頭丫鬟來報道:“三公子派人來了,說是要夫人您跟著馬車過去,一道給大儒敬茶呢。”
鬱暖正對著銅鏡描眉,聽此言,不由秀美微蹙,淡淡道:“我知曉了。”
給沈大儒敬茶?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約莫對於戚寒時而言,比起先帝,或許沈大儒更值得他敬重一些。
但正因為這樣的敬重,那些那些環肥燕瘦鶯鶯燕燕亦或是幾個極有才情的女諸葛,包括秦婉卿,都不曾見過這位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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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暖略一皺眉。
但她卻也不欲推拒。
畢竟沈大儒的名聲,那是全朝皆知,堪為天下學子之表率,即便是鬱大小姐,得知了這樣的事,也不可能會拒絕。
不僅不拒絕,她還要在沈大儒面前裝得極賢惠和善,因為那才是鬱大小姐會做的事。
她嫌棄周涵,因為他出身低長得很一般,年紀二十多了仍無所成,但並不代表她會同樣嫌棄與他相關,卻名望極高之人。
……
京郊的小院子裡頭。
布衣老人面相清癯,面似糾結,單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唉聲嘆氣,直觀棋盤,而面色憂愁,又不死心隨手撓了撓後腦勺,兩指拎起黃褐的葫蘆,仰頭吃了口老酒,粗魯擦擦嘴邊的酒漬,又皺眉盯著棋盤。
他對面的男人一身白衣,面色淡淡提醒道:“到底棋差一招。”
布衣老人立即氣道:“何止差一招!你少來哄我老頭兒!”
老頭說著,幹瘦的手將棋盤攪得亂糟糟,還掉了兩三枚在地上,又單腳盤著吃酒。
男人倒是含笑,低沉道:“沈老實在豁達。”
老頭擺手,哼一聲道:“心不妄動,人亦不妄動,你隻見我毛躁,卻不知我定性。這點,你這年輕人還是多學學。”
男人冷淡挑眉峰,慢慢道:“是麼。”
老頭吃得醉醺醺,呵呵一笑,看著他恍然嘆息:“你自幼……身處遍地荊棘裡,隻要不動心,尚且無恙,若你受不住,早晚得嘗遍世間苦果,痛徹筋骨。”
男人微笑道:“看來,您知我今日所求何事。”
老頭面頰醉得紅通通,像個猴屁股似的,擺擺手拒絕道:“那事兒,玄之又玄,能變的可能極低,近乎、近乎不存在,勸勸年輕人,莫要對那些事兒太執著咯!看淡些罷,沒那樣人的!”
他又自得,籠袖笑眯眯勸道:“你為皇,可知帝者一生寡極,又何必惦記那命裡沒有的人?”
“要我說,陛下你趕緊的,納上個十幾二十,成百個美貌妃妾,這環肥燕瘦,鶯鶯燕燕的,豈不痛快美哉!”
他說著,慢吞吞轉移目光,卻見啥窗外緩緩走來一個淡色衣裳的少婦,頭發簡雅地盤著,後頭隻簪了一根通體潤澤的玉簪,脖頸修長冷白,一張玉面蒼白靈秀。
那少婦感受到老頭的目光,臻首對上一雙蒼老清明的眼睛,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又垂眸隨著侍從入內。
老頭輕輕咦一聲,手指輕輕顫抖,執著一方黑子無意識把玩著,嘴裡絮絮叨叨:“日角偃月,角骨隆起入鬢,眉長秀而目清如水,肩削頸修,耳潤顏白,奸門寬潤,端視顏清,乃是極貴之相……這、這真是……與老夫兩年前所見虛鳳之相,全然不同矣!怪哉!”
他面前的男人難得露出一絲笑意,聲音低沉優雅:“是麼?”
老頭用勁拍拍腦袋,瞪大了眼,整個人都清醒過來:“《太玄書》所言,虛鳳相能轉真鳳相。隻其可能性萬中難存其一,老夫兩年前不過偶然瞧見,當個樂子說與你聽,這、不曾想這……這倒是!玄奧難企啊!”
他說著又一咕嚕從椅上翻騰起來,趿著半舊的布鞋欲要翻找甚麼,卻聽外頭小童脆聲道:“沈師!臨安侯府的周三奶奶求見,你見是不見吶!”
老頭一改原本爛醉的樣,滿眼皆是清醒明銳,連忙把鞋跟拔好咯,連聲道:“還不快把人請進來你這孩子!人夫君都在裡頭,我是那般愛拒人千裡之人嘛!?”
小童撇撇嘴,嘀嘀咕咕道:“誰說不是呢……”說著又給鬱暖撩開了簾子,脆脆瞧著她道:“夫人裡頭請!”
鬱暖見他生的玉雪可愛,心裡莫名喜歡,於是也淡淡一笑,從荷包裡拿了金瓜子,給他塞在布兜裡頭,引得小童眨眼覷她。
給完金瓜子她松了口氣,在沈大儒跟前和善些,想必也不算崩人設。
進門一眼便見,她夫君正一身白衣,闲適坐在上首,而沈大儒則一臉正經對她慈祥道:“你便是寒……涵兒新娶的媳婦?”
老頭說“涵兒”倆字的時候,鬱暖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男主居然能忍受別人這麼叫他的嘛,聽上去好奇怪啊。
她垂眸,溫柔淡然道:“是。”
沈大儒拍拍手道:“你可生的一副好面相,嗯……最近兩年,可有遇到甚麼奇事兒?”
有啊。
我可是穿越了呢。
鬱暖溫柔搖頭,淡聲道:“不曾,沈師何出此言。”
沈大儒忽然,感受到如芒在背,那眼神銳利冷淡,像是能把他的背都開出個大窟窿來。
他連忙幹笑道:“不不,隻是隨口一問,徒媳且坐,為師給你斟茶……”
鬱暖怎好叫他給自己斟茶的,忙又淡然道:“不必,怎好麻煩您老。”
叫老師斟茶,這種事兒無論現代古代都說不通啊。
沈大儒連忙打個哈哈過去,又覷著她,痴痴道:“夫人面相實在貴極罕極。”
鬱暖:“…………”
若非他是個瞧著半截風幹的老頭,她真的要打人了。
一旁的周涵長眉微頓,淡淡道:“師父慎言。”
周涵不等他多言,又慢慢微笑道:“今日請夫人前來,涵也是為了與卿一道,給師父敬茶。”
他說著起身,長身玉立,慢條斯理為鬱暖也斟了一杯清茶,輕緩一推,便及她眼前。
鬱暖不語,隻是垂眸,看了看他握著杯子的手。
鬱暖知他那雙手極有勁道,骨節分明,修長好看。
她記起那日新婚,他反握那柄匕首,穩如泰山,紋絲不動,叫她脫力卻撼動不得。
血卻緩緩從指骨流下,滴在她裙擺上,他隻含笑瞧她,那眸裡盡是陰鬱偏執。
卻不知,他那日的傷好了沒有。
仿佛這幾日都不曾聽到有人提起,他不會是連包扎都不曾罷?
第32章
想是這般想,但鬱暖怎麼可能真個,去關心他手上的傷呢?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不過既然周涵如此說,鬱暖免不了要同他一道敬茶了,到底沈大儒身份擺在那兒,即便他看上去再是不著調,鬱暖仍舊不會託大。
敬完茶,鬱暖便瞧見沈大儒面上,顯而易見的露出些許慈和的笑意,一個勁兒的輕點頭,捋著胡須嘆息道:“徒兒徒媳,往後望你們白頭偕老,良緣永結,好生過日子。莫要像我老頭兒這般,這把年紀了……唉!隻有個小童為伴吶,實在可悲可嘆矣!”
看門的小童正吃著糖,嘴角全是糖漬:“…………”一臉懵逼。
小童立即氣鼓鼓一股腦爬起來,叉腰,脆聲道:“你方才可不這麼說!還叫師兄多納幾個妻妾,甚麼鶯鶯燕燕,環肥燕瘦豈不美哉,這不是你說的?”
鬱暖無語:“……”
她覺得,這老頭注孤生是有理由的,怎麼這麼討人嫌呢?
老頭迅速瞥了瞥鬱暖的面色,一本正經訓斥道:“你聽岔了,我老頭兒說的是,咱們這男人家,誰沒想過要有三妻四妾,鶯鶯燕燕的?隻這……咳,遇上了契合的人呢,便再不可如此了!你這混孩兒怎麼道聽途說呢,嗯?去給我把《師訓》抄個六十遍!”
小童氣得冒白煙,一口把糖塞進嘴裡嚼得咯吱咯吱響,卻不敢忤逆,隻好拖著尾巴離開。
待小童走了,老頭才搖搖頭,捋了胡子嘆息道:“現在的年輕人,沒一個像樣的!”
頓了頓,發覺不對,才笑呵呵慈祥對鬱暖道:“自然,你是個好的,老夫一眼便能瞧出。”
鬱暖便發現,這老頭對她非常熱情。
當然,不是那種奇怪的熱情,而是極為熱切的關照之情。
仿佛她是什麼極重要的人似的,老頭瞧著她便眼神殷切。
他問她喜歡用些甚麼,平時都看些甚麼,不要拘束啊,來師父這兒就跟自己家似的,周涵若不聽你話,師父替你管教他!
這沈大儒,可是連忠國公都望塵莫及的人物。
忠國公書房裡還藏了幾幅沈大儒年輕時候醉酒作的畫兒,時不時還能拿出筆墨臨摹一番,直嘆那份意境古來鮮有,以他之資質實在望塵莫及。
故而鬱暖倒是沒能不耐,就是有點奇怪,聽聞沈大儒脾氣極古怪,若非是他看中之人,便是當年的先帝,也拿他莫可奈何。
先帝使他草擬一部《長安史典》,也算是份面上長光的大好事兒了,隻他嫌麻煩無趣,浪費時光,故而便一口回絕,沒得商量,要命隻一條。若放在旁的帝王身上,便是他的高徒戚寒時都不能容他這般下臉。
好在先帝入禪已久,並不與他計較,不過把人貶去偏遠的霈州,直接命他當一九品馬監,在馬厩裡呆個痛快,挫挫他的銳氣。
不成想,這一挫便是十幾年,老頭非但沒改過自新,還變本加厲,幹脆邋裡邋遢不修邊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