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房不房子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方景澄的態度!
除了最開始的毆打,讓兩人的臉上掛了點彩,到現在方景澄還沒幹出什麼出格的事情。看來他隻是個為愛痴狂的毛頭小子,最後搞得還是和平談判那一套,壓根不足為懼。
都是當父母的,他夏彪還不清楚那些有有錢人對方景澄寄託了什麼期望?
凡是正常人家就不會讓夏茯這種麻煩媳婦上門!如果方景澄想讓他乖乖聽話,和夏茯走到最後,最好把他當老丈好好孝敬,換個語氣跟他說話,重新給常青安排工作。
不然他就帶著全家去F大門口拉橫幅跟方景澄鬧,他不信那時候兩人還能跟現在這樣搞“羅密歐朱麗葉”這出。尤其是夏茯那個愛面子的小丫頭,搞不好會先哭著求他。
至於這些鄰居?
走得好,走得清淨,最好連著兩層都留給他們家,弄成家庭旅館躺著收租不比什麼汽修店打工來的舒服?
美好未來就在眼前,夏彪不禁放松下來,他懶洋洋臥在沙發的客廳上,朝天花板望去。
這房子裝修還是太簡陋了,電路設計也不合理,一到用電高峰期,電燈就會閃爍,昨晚張梅打電話的時候這樣,今下午又開始亂晃。
拿到錢就再重裝一次吧。之前水泥工打馬虎眼留下的汙漬也該好好修修。
這裡有一條、那裡也是。
男人全神貫注地數過牆面的裂痕,數著數著,突然發現其中一條居然在眨眼間悄然發生了變化。
如驚蟄時分被雷鳴喚醒的毒蛇,倏地扭動身體,燦白的閃電撕開了沉沉烏雲,漆黑的天空撕開一道裂口,無數細小的粉塵窸窸窣窣落下。
接著便是“轟”的巨響,連遠在酒店的夏茯都能感到這陣搖晃。
夏彪囑咐工人拆掉女兒臥房承重牆時,它沒有塌;夏茯含著眼淚祈禱結束一切時,它沒有塌:方景澄告誡陳鑫鴻收回彩禮、叫夏家盡快搬出新房時,它沒有塌;在夏彪第二次想將夏茯賣出去的時候,這棟新房終於不堪重負的倒塌了。
離巢的女兒不再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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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自打接通了那通電話, 夏茯的世界就變得很吵。
廢墟裡有消防衛士的解釋,嘆:“加蓋層數太多,遠遠超出了承重牆的負荷, 再加上一些住戶私自裝修隔斷,現在施救情況非常復雜, 但我們會盡力的。”
有陳鑫鴻失了魂般的哭喊, 罵:“怎麼就死了?怎麼就死在裡面了!我都勸他們這房子危險,給錢讓他們搬出來了啊!!”
“我真倒霉, 我當初就不該招惹他們的,我真是鬼迷了心要蓋這棟樓, 完了、完了, 全完了……小方總, 求求您,幫幫我,我都按照你說的勸他們了。”
有醫生冰冷地宣判,說:“家屬到了麼?麻煩在這裡籤個字吧。”
還有殯儀館人員宣讀火化注意事項的聲音。
這中間或許還夾雜了一些李老師和方景澄安慰她的句子, 但事情太多了, 夏茯一時間沒法清楚地回憶起來。
她看著不同面容上不同形狀的嘴巴一張一合,好似黃昏時刻河畔亂舞的蜻蜓,透明的翅膀攪動飽含水汽的空氣,震動不止,發出沉悶的嗡鳴。
嗡嗡嗡、嗡嗡嗡、這聲音太吵了, 遠遠蓋住了夏茯心裡的聲音,她平靜地聽從他們的安排,機械地行動, 心底卻一片空白。
等到殯儀館超度的經文逐漸遠去,工作人員將託盤上的骨灰罐遞到夏茯面前, 那似乎一刻也不會休止的噪音才小了下來。
她看著眼前漆黑的瓷罐,一時間很難將這三個小小的東西和曾經的親人聯系起來。
真是不思議,他們在活著的時候像是陰魂不散的鬼怪、難以翻越的高山,死了卻變得這麼小、這麼安靜。
接過那個託盤時,夏茯不動聲色地掂了掂他們的小罐子,發現它輕得出奇,好像所有的罪孽都在烈火中燒盡了,生下來的隻有構成人的最本質的那點東西。
接下來隻要在殯儀館的表格籤下名字,她就能和這些麻煩正式說再見了,說不定接下來的人生也能因此變得“輕”一些。
這是件簡單的小事。
今天她已經籤過很多個名字了、在戶口補辦申請上、在死亡證明上、或許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此時此刻,夏茯的筆偏偏停在殯儀館的表上,難以落下。
為什麼?
這些人對她不好,她從小到大的願望就是離開那個家,擺脫父母的控制,他們的死不應該是件好事麼?
夏茯在猶豫中叩問自己的心靈,在絕對的寂靜中,聽到了自己的哭聲。
【這不公平,憑什麼他們能這麼輕易的死掉?】
她沒法聽進周圍人的安慰,她覺得自己壓根不配得到同情,畢竟自意識到不被父母所愛的那天起,她就開始了詛咒——
我討厭爸爸媽媽。
他們隻喜歡弟弟,就因為我是女孩,哪怕我再怎麼努力,他們都看不到我的身影,都是因為他們,我才會變成這種自卑又陰暗的女孩。
我沒有溫暖的家人、我沒有親密的朋友,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好嫉妒、好委屈、好孤獨……所以我隻能恨他們。
對!我恨他們!
我要做他們禁止的事情,我要讓他們生氣要讓他們惱火,我要變得比誰都厲害,我要努力讀書出人頭地,讓他們後悔、羞愧。
我要把自己撕碎,我要把他們留給我的皮肉、那些懦弱的、可憐的地方一點點扒下來,變成一個嶄新、堅強的我,這樣我才能重新活下來。
這小女孩似的哭叫又可憐又可笑,卻實打實成為夏茯多年來努力的動力,撐住她走過灰白的青春。
直到現在他們死去,她還是恨他們。
他們活該,他們應該同她老死不相往來,他們應該承受街坊鄰居的譴責、活到他們應該有的歲數,被生老病死所折磨……而不是這麼死了,死得這麼突然、這麼輕易,就一下無影無蹤,那傷痕累累的她又要向誰證明自己的努力?又去往何處呢?
夏茯努力挪動顫抖的手指,她很清楚自己並不同情他們,即便沒有發生這場事故,她也不會再次回到他們身邊。
可周圍實在太安靜了。無休止的詛咒一下丟失了用於宣泄的主體,於是寂靜變成了一種空虛,無盡無垠,叫人沒法承受,所以淚滴才會突然落下,慢慢暈開那個她出生後擁有的第一個名字。
這也是她為他們流下的最後一滴淚。
縣城的殯儀館多建在郊外,從院子出來後,外頭就是繞城高速的入口。青黑色的柏油馬路上懸掛著深藍色的標牌,方景澄說這條路直通車站,他就是開車從那邊過來的。
違規建築倒塌事件上了當地新聞,哪怕沒有刻意通知,老家那邊還是跑來了不少親戚,嚷嚷著夏茯那回去避暑的奶奶還沒死,遺產應該分出一部給老人養老,打起了賠償款的主意。
最開始這些人還以夏茯沒有工作不穩定為由,想拿走全部,誰知一向硬朗的老人聽聞乖孫慘死哭得暈在了床上,他們這才開始細思夏茯逃婚克死父母的事跡,不敢做的太過分。
通過方景澄的路子,夏茯把小吃店以及童年住的平房全部折成了現錢,這筆錢一部分用來支付葬禮費用,一部分捐給了自己的母校。因為陳老板支付的罰款數額巨大,剩下的部分依舊足夠夏茯畢業後在附近的二線城市安穩度日。
三天後,夏茯坐上了通往S市車站的汽車。繞城高速兩邊,小吃街、殯儀館、墓園、一切一切都在遠去,她又看到了那個深藍色的標牌,提醒她已經離開了縣城的地界。
她沒了能回去的家,接下來隻有應該去的地方。
第70章
隻要還在和方景澄交往, 夏茯就不需要為錢或者日常瑣事發愁。
每年夏天都是學生戶口遷出入、辦理各種證明手續的高峰期,教務秘書會提前上班。進入S市服務區後,方景澄先是打了個電話請人幫忙, 等兩人下了高鐵到達片區派出所時,騎著電瓶的快遞小哥就把裝有憑證的信封遞到了夏茯手上。
現在是周三下午, 派出所裡等待叫號的人不多, 沒過一會兒夏茯便坐上了辦事處的小板凳。工作人員掃過夏茯的材料,和藹地笑道:“哎呀, 小姑娘來F大上學啊。把身份證給我,然後把這幾個地方填下。”她抓著鼠標點了幾下, 打出幾張登記表, 接著轉身把夏茯的身份證放上掃描機, 整個流程耗時不過半小時,夏茯便拿到了新的戶口頁。
蓋有鮮紅印章的紙張微微發燙,散發出淡淡的油墨味,又輕又脆, 宛若一個不太真實的夢。夏茯仔細把戶口頁收進文件夾, 生怕不一小心會弄皺它。
處理妥當後,方景澄主動地牽起她的手掌,邀功似地說:“本來這些東西是開學交到戶籍科統一處理的,但我覺得你現在直接拿著會比較放心。”
“剛好旁邊是銀行,要不要看點理財產品?我的客戶經理今天也值班。”
消防員們從廢墟中找到了夏茯的行李箱, 這箱子是方景澄給她買的攝影師同款,材料堅固,又剛好被放在儲藏室角落, 傾倒的立櫃完美擋住了墜落的石塊,它保留的相當完整。打開後, 裡頭除了有夏茯的錢包、被換洗衣物裹著的筆記本電腦也完好無損。
賠償款被盡數打進夏茯交學費用的銀行卡。這筆錢她本來想做大額存單,等畢業後再作打算。免得頭暈腦熱損失本金。如今託方景澄的關系,她被迎進銀行的VIP接待室,籤訂了卡裡數十倍金額以上才能享有的理財產品,收益據說和S市膨脹的房價持平。
這樣能讓她輕松一點麼?
從事發後夏茯就表現得異常鎮定,她像一臺精確的機器,妥善處理各種手續,僅在殯儀館掉了幾滴眼淚。
過度的冷靜有時反倒是抑鬱的前兆,她本來就是那種喜歡把心事悄悄藏起來的性子。
方景澄望著夏茯的側臉,覺得那張娟秀的面龐正悄然變得成熟,逐漸和記憶裡另個人重疊起來,她的鞋跟踩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噠噠”的聲響,視線漠然越過他的身側。他忍不住詢問說:“接下來有什麼想做的事麼?”
夏茯想了一會兒,回答道:
“回學校圖書館吧。老師的組會上周一就開始了,她說有篇新的論文很有意思,想下次研討集中討論。”
為了處理父母後事,她在老家多耽擱了好幾天,而組內提前開學的研究生已經開始討論這學期的科研計劃了。雖說她跟周鴻霞解釋過遲到的原因,也獲得了不少安慰,可夏茯並不想因此受到特殊對待。
方景澄錯愕地睜大睛:
“下午就開始?都這個點了,休整休整明早再說怎麼樣?周老師又不是那種不顧學生死活的壓榨狂,你可以不用太勉強自己。”
她是不是拼命過頭了?
哪怕躺在商務座,長途旅行也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過去夏茯一直有午睡的習慣,他以為她至少會先回宿舍睡一會兒。
但夏茯隻是搖頭:
“那我也想再看會兒英語,馬上就要開學面試了。最近腦子有點亂,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我想順利進入英才班,這樣就能和你一起上課了。”
她以溫柔的目光望向他,努力的理由突然有了他的姓名,她用手掌輕輕摩挲他虎口處的軟肉,讓方景澄慢慢喪失了繼續勸導的動力,他嘆了口氣: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