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她到來的十幾分鍾內,徐阿姨用緊急醫藥箱簡單處理了下幾人的傷勢,夏茯用冷水打湿的毛巾貼住臉頰,擦傷的地方上了碘酒,包志偉也被剪掉碎發,給額角消了毒。
幾個學生受傷或輕或重,走路都不利索,隻有方景澄看起來還算體面,或許醫院才是更適合商談的地方。
但江蓉要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關心:學院三年升一次職級,她帶的班歷年都是優秀班級,成績累積到最後一年,可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影響了晉升。
要不是因為包志偉熱衷實踐分,願意為班級跑前跑後,而夏茯成績優異過人,對申請獎學金的科創活動興趣濃厚,兩人都算用點用處,江蓉才不想管這幾個小屁孩的破事。
冷白色的燈光給江蓉面上掛了層白霜,她刀鋒似的視線剜過包志偉,警告道:
“告訴你們,大學可不是你們幾個演偶像劇的地方,怎麼都是成年人了還處理不好同學關系?之後怎麼走上社會?”
“三個人都受傷了!這是很嚴重的鬥毆事件,學校可以給你們做留校處分,或者直接送回家了。”
“但這次隻是初犯,在這裡把問題寫清楚,我看反省態度再決定。”
這邊唱完黑臉,她還不忘抓起夏茯手掌,悠悠發出一聲長嘆,演起白臉。
“哎,你也好好想想……張老師跟我說過你當初和包志偉的小組作業相當出眾,配合也算不錯了。怎麼好好同學一場鬧成這個樣子?打架你也不帶拉一下呢?到底是哪句話開始不對了呢?”
聽到這話,夏茯將半張臉埋進湿冷的毛巾,她垂著眼眸幽幽看著江蓉還沒做聲,方景澄倒是忍不住先笑了出來。
她這是急著今晚就給事情下定論麼?寫寫檢討就了事?
他第一次見這麼離譜的老師,拉偏架拉個沒邊,看起來嚴厲實際不過是輕拿輕放,難怪包志偉被談話後還有底氣做出那種事。
方景澄用指腹劃過嘴唇,舉手發言打斷江蓉的思想工作。
“不好吧老師,大家都受傷了,你這樣像是審犯人似的,不是應該先去醫院給大家包扎一下麼?”
開什麼玩笑,老師帶學生們去醫院,問起來影響學校形象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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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蓉忍不住白了方景澄一眼,“我看你們幾個血氣方剛能得狠,都是些小磕破還不到去醫院的地步”,規矩好似成了她手裡可圓可扁的面團,全由心情變化。
他揪住矛盾的一點,反問道:
“為什麼?剛剛不是還說鬥毆事件,很嚴重,剛好去鑑定下傷情好判斷呀,他做的事那麼過分,不給個處分不合理吧!”
輔導員職權有限,老實說方景澄並不在江蓉的管理範圍內。好在江蓉平時注意人際關系,同為同事,大家彼此都有幾分薄面,大不了一起聯合施壓。
“正當防衛、見義勇為也有一個度!你把他頭砸成這樣才要處分,不要嬉皮笑臉地把老師的寬容當玩笑!讓你通知輔導員,人什麼時候過來?”她表情嚴厲,試圖喝退方景澄。
這正合了方景澄的心思,他隻是看著江蓉笑,眉眼彎彎地回答說:
“我是英才班的,別急,馬上就來了。”
聽到英才班的時候,江蓉心中已是咯噔一聲。那是學校特批的尖子班,裡面學生非富即貴,剩下的幾個也是狀元,必然會受到上頭特別關照。
但親眼看到方景澄的“輔導員”推開大門,江蓉還是感到了幾分不可置信。
身著深藍polo衫的中年男子風塵僕僕而來,似乎來得急了一點,鬢角還掛著幾滴汗珠。男人一手捏住金絲眼鏡鏡框,一手用汗巾擦去鬢角的汗珠,仔細地擦了擦,接著他掀起眼皮掃向發愣的江蓉:
“怎麼小江?孩子們怎麼打起來了?”
這人是金融學院黨委副書記,官不大不小,正好是她的直接上級。方景澄叫他過來怎麼看都帶了點故意的意思。
始作俑者倒還是一副“乖寶寶”的姿態,合著雙掌請她開始下一輪表演:
“好了,我的輔導員也來了,我們再好好理一理這件事吧。”
一改方才的專橫獨斷,這次敘述江蓉的態度柔和很多,看得出她正竭盡所能控制事態。
“隻是小孩不懂事,有一些攝影愛好,拍了就想得到認同,結果被刺激到了自尊心,反應過激,他平時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
而低眉順眼的夏茯永遠是她心裡的最佳突破點。江蓉望向沉默的女孩,期待地開口道:
“你說對吧,夏茯?”
虧她做了那麼久思想工作,這姑娘倒是表個態啊!
夏茯深深地回望江蓉,的確如她所願開了口。
“真的是愛好麼?那他偷拍的照片可以發到學校論壇上讓大家一起看麼?”
哭泣、尖叫、講述自己遭遇的事情,不斷重復痛苦的細節,女孩的嗓音已經有些嘶啞。
她將放大的照片正對江蓉的面龐,用輕柔的語氣描述一個噩夢,平靜地詢問她:
“如果包志偉拍的是江老師你的女兒,你也會認同他麼?”
“從附屬幼兒園回家也會走過這條主幹道,夜色沉沉,兩個女兒手拉手,我記得一個喜歡粉色,一個喜歡藍色……”
夏茯親眼見過江蓉接孩子回家的情景,哪怕是假設也描述得畫面感十足,江蓉瞳孔劇烈地顫動起來。
原本和聲細氣的女人像是看到了什麼髒東西,她一把打開夏茯的手機,惡狠狠地警告她:
“夏茯!一碼事是一碼事,你怎麼和老師說話的?!”
一直很“友善”的江姐居然大聲斥責自己,強烈的反差感沒有嚇到夏茯,反倒讓她想笑——什麼大家的江姐姐?她或許是個看重女兒的好母親,但從不是會關心她的好老師。
因為這件事,她甚至開始討厭自己了。
可喜歡又能怎麼樣呢?先前江蓉的“喜歡”從未讓夏茯得實際的好處。
班級活動時,她的標籤一直是“綠葉中的紅花”,作為班級和諧的陪襯,吃的都是包志偉剩下的東西。
就連剛剛的“主持公道”也是,她對偷拍忍氣吞聲,對包志偉避之不及,被毆打、被損壞財物,最後被逼到角落縮成一團,江蓉也不會因為她乖巧而心疼她。
江蓉問的永遠是“你為什麼不能再忍?為什麼不能再圓滑一點?為了包志偉和我的平靜,老實交上所有?”
扮演乖乖好學生並不能讓自己得救,反倒讓她成了平攤包志偉傷害的工具。
憑什麼?憑什麼?!難道她自己的想法就不重要了麼?
就像彈簧被人壓到了極限,夏茯的心裡隻剩下燃燒的憤怒。
什麼少說話少惹麻煩、隻要成績好就夠了,努力看在眼裡,金子自然會發光……難怪古代人被逼到走投無路,會拼了命選擇擊鼓鳴冤。
方景澄已經把可以講理的人帶給了她,這種關鍵時刻,人的嘴如果不能為了自己張開,那它長著還有什麼意義?
江蓉不讓她說話她偏要說。
她已經砸了包志偉,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關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獎學金、競賽、順利畢業,為了想要的一切,她必須要把包志偉釘死在恥辱柱上。
夏茯松開了捏住毛巾的手指,將紅腫的傷口徹底暴露在光下:
“你說我和包同學合作過作業,關系很好,但他還是會把我打成這樣……那別的無辜的同學要是不小心惹到他又會怎麼樣呢?”
“敏感的是包同學,而不是我。與其說讓我顧及同學情面,注意言行舉止不要刺激到他,把他送到醫院或者監獄改正一下性情是不是更好?”
“我不接受道歉。”
第18章
不接受道歉?送進醫院或者監獄?
她真一點不念同學情面, 打算讓他被通告批評、開除學籍麼?
夏茯語音落下,江蓉和包志偉皆是一愣。後者險些捏斷手裡的圓珠筆,維持不住“認真悔改”的姿態。他不過打了她一巴掌, 至於麼?
而在夏茯態度變得強硬後,江蓉反倒想起她“受害人”的身份, 能聽得進她的訴求了。女人放緩聲音, 甚至顯得小心翼翼:
“夏茯,老師知道你很委屈, 但真的要這麼做麼?這種處分可是要留在檔案上的,你這樣做的話, 包同學以後就麻煩了。同學一場, 不如給他個機會, 先聽聽他的道歉?”
雖然夏茯說了不接受“道歉”,可實際情況卻是,從被保安抓住到現在,包志偉沒有一次真誠懺悔。
他不過被江蓉詢問時板著臉, 哼哼唧唧說了一句“對不起, 江姐,我打了她”,就在角落悶頭寫起了檢討。“快兩百斤的男孩”藏在三十歲出頭的“年輕媽媽”背後,等待女人為自己爭取從輕處理的機會。
直到現在,包志偉從江蓉主動放低姿態的行為中, 察覺到女人的庇護並非無所不能,方才感到驚慌失措。
包志偉汗如雨下,一張臉因焦急漲成了豬肝色。
他竭盡所能展示出自己的歉意, 小小的五官因為抽搐的肥肉擠作一團,不斷重復“對不起”的樣子好像一臺失靈的復讀機。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錯了,我真不該打你的,我沒控制住自己,我真不是東西,求求你原諒我吧,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好好改過,我給你當做牛做馬行不行?”
“求求你、求求你夏茯,對不起,真對不起,就原諒我這次吧。”
遲來的致歉未能平息夏茯的怒火,反令其越燃越烈。
她先是對江蓉拋下一句反問:
“是我找包同學麻煩的麼?是我讓包同學打人的麼?”
接著夏茯死死盯住堆疊詞語的男人,質問說:
“為什麼?我說不要,說不喜歡,我那麼害怕,我哭著求你的時候,你不停下來,不會覺得抱歉……”
“真等到我說了警察局,你才一下覺得後悔。你在和誰道歉?我還是書記?你真的覺得自己不對麼?還是隻是覺得害怕了?”
女孩瘦小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發抖,她必須深深地吸氣,才能止住欲落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