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房不會有其他人造訪,於是除了央儀和他,鞋櫃裡隻備了幾雙一次性拖鞋。
白色的絨布面,與孟鶴鳴腳上那雙考究的皮面相比,那麼突兀,那麼格格不入。
路周沒作聲,穿進拖鞋,視線在玄關處擺放的女士高跟鞋和與它齊頭並進的另一雙男士皮鞋上停留一秒,面無表情地跨了進來。
他當然知道牛皮袋裡是什麼東西。
在這種頂奢富人區工作,每個人都在察言觀色的同時學會了不多看不多問不多說。
管家打電話到店裡說送兩盒套時的刻板語氣似乎還在耳邊,這會兒他已經進到客戶家裡,不湊巧地面對上他這位名義上的哥哥。
和他的女朋友。
孟總。
哦,原來他就是孟總,孟鶴鳴。
路周在沙發坐下,一言不發。
他聞到了空氣中隱隱飄來的鮮香味,他知道在他到來之前,他們或許正溫情地共享宵夜。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宵夜之前,海鮮粥的香味覆蓋的,已經有了一份難以言說。
他坐在這,隻能憑借自己豐富的想象力猜測——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出現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路周安靜地垂下眼,指甲掐進掌心。
“考慮的怎麼樣了?”孟鶴鳴在他對面坐下,雙腿交疊,即便一身居家服,也充滿了上位者的姿態。
他談話向來直入要害。
不會假模假樣地問你怎麼會出現在這、怎麼會在樓下便利店兼職這樣的話來,因為這些要麼心知肚明,要麼與正題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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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瑣碎上很不值。
路周沉默不語。
他想起這段時間來唯一考慮起那份合同是被按在桌面上,差點沒了手指的那次。
後來呢?
得過且過的時候他便拒絕去思考這件事。
過去二十幾年的生活在孟鶴鳴這樣的人眼裡或許如同蝼蟻,毫無意義。但對他來說,對他活生生的那麼一個人來說,每一天確實很爛,可它不是沒有價值。
他習慣了雲州的天氣,習慣了家鄉話,習慣了從小會打他罵他兇他的家人,也習慣了夏天放在枕邊甜絲絲的瓜,冬天塞滿了棉花的袄。
但是他不習慣突然多出一個位高權重的哥哥,和一個殷實但深不可測的家庭。
誰能那麼短時間和過去完成分割?
他做不到。
路周忽然想起雲州家門前的一株荔枝樹,與窗外的榕樹差不多高,枝葉繁茂,宛如一把撐開的傘。果期一到,它便結出許許多多荔枝,朱紅色一片,幾十個幾十個簇在一起,壓彎樹梢。
或許是品種不對,它嘗起來是澀的。但他的家人不介意,因為它長在那便是饋贈,他們會採下用來釀酒。他也不介意,因為隻要遠遠看見那片殷紅,他就知道要到家了。
很長時間裡,那株荔枝樹就是路周對家最淺薄的印象。以至於他現在看到同樣的植物便會覺得親切。
哪怕那個家並不好,更談不上完美。
很多時候人就是這麼的矛盾。
可是天平,在他跨進這間房子的時候悄然偏向了另一邊。很短暫的一個瞬間,路周想,如果他的人生軌跡沒有走偏,如果他一直是孟家得意的小兒子,那現在坐擁這棟房子的會不會是他?
他也有平等的機會遇到想要遇見的人,不至於開局便已經輸得狼狽。
路周怔怔地望向窗外榕樹,一時失語。
他有點後悔參與這場對話了。
因為他遠沒有想象中那麼堅韌,他注定會輸,會做世俗的奴隸。
大概是考慮的時間太長,男人審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語調充斥著優雅和得體,說出的內容卻並不如此。
“你看起來不大聰明。”他道。
路周沒被話裡的嘲諷凌辱到,他隻是握緊手指。
男人又說:“這麼簡單的選擇,何必浪費大家的時間。”
靜默半晌,路周終於低頭笑了:“你說得對,這確實很簡單。沒人會選擇一無所有的一邊。”
好似不相信他突然下了決定,孟鶴鳴眯了下眼。
“我不需要繼承權。”男生接著說,“況且我知道,就算我有這個想法你也不會願意讓旁人分一杯羹。我隻想知道,我回到孟家後,雲州的家人怎麼辦?”
雲州那個奇怪的家庭,連學都供不起他上,還惹來一身債務,這樣避之不及的地方還會有所謂的家人?
孟鶴鳴第一次真正不明白這個可憐的弟弟。
“家人?”
他若有所思。
是過世的祖母?生病的養母?逃竄在外惹是生非的那位養父?還是另一位擔不起生計的無用男人?
即便不明白,孟鶴鳴仍舊說:“活著的自然會得到一筆豐厚的報酬,至於惹來債務的那位,你要知道,我並不是慈善家,他該背起自己的責任。而你,隻要一天有孟家做靠山,就不會再有人找上你的麻煩。”
如他所說,他不是慈善家,無論作為商人還是兄長,都沒有必要替無關緊要的人善後。
保下弟弟尚且可以說是因為曾經那一絲幾乎已經不存在的愧疚,至於其他人……
與他何幹?
他這位被教養得太天真的弟弟,隻需要乖乖回到孟家,扮演好小兒子的角色,錦衣玉食,一事無成——讓已經顯現出裂痕的家庭假模假樣地過下去。
這樣就好。
路周黑白分明的眼望著他:“我不能再回雲州,是嗎?”
“當然。”孟鶴鳴說。
孟鶴鳴不相信人性,尤其是久貧乍富,螞蟥似的吸上來可不好看。何況他也沒有精力總處理這樣的爛攤子。
他雙手環胸,仰靠在沙發上:“還有什麼想問?”
“你呢?”路周最後問道,“你應該是不願意我回來的,對嗎?”
固執又天真的反問。
孟鶴鳴輕描淡寫掃他一眼:“我願意,你會回來。我不願意,你也會回來。有些事情無關乎人的意願,而是該落位的東西遲早會落在原來的軌道上。”
路周明白了。
在他這位哥哥眼裡,他是個無足輕重的物件。
他點點頭:“沒問題了。”
孟鶴鳴已經極少花時間在這些瑣碎的事情上,今天願意,不過就是因為央儀說的那句總得解決。
他覺得好笑,原來一向雷厲風行的自己會在這件事上拖延這麼久,久到被她提醒。
忽然有點想她了。
即便隻隔著一扇門。
孟鶴鳴起身,在繞開沙發的同時往身後瞥了一眼。那一眼包含的情緒相信聰明人都會懂。
——還不走?
男生終於在他的注視下挪動了步子。
他穿著那雙白色絨面拖鞋,像極了闖入者。
這一瞬間,讓孟鶴鳴想起喊他來的初衷。
他將人送至門口,取過放在玄關臺上被人遺忘了的牛皮紙袋,回眸,發覺路周正盯著他的手。
“還有事?”孟鶴鳴問。
男生喉間梗塞,艱難地迫使自己不去看:“……沒。”
孟鶴鳴站在高一截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手機記得開機,會有律師聯系你籤協議。”
他這位天真的弟弟今天似乎總是心不在焉。
孟鶴鳴深看他一眼:“還有,找個時間。我會安排你和孟家其他人見面。”
瑣碎的事終於落幕。
孟鶴鳴提著紙袋往主臥方向。他腳步很慢,腦海裡掠過今晚發生的一切事情。
那根線頭在繁雜中若隱若現,他推開門,思緒被撞入懷裡的柔軟身體所打斷。
他的女朋友環緊他的腰,用水蒙蒙的漂亮眼睛看著他說,“怎麼這麼久,我都快等睡著了。”
第26章 嘉獎
今晚言而無信了。
原本孟鶴鳴沒有再來一次的打算。
但同時他也是男人, 在女朋友如此主動的情況下再彰顯紳士風度隻會適得其反。他自然樂於滿足對方。也或許因為她太熱情,弄得他竟有些收不住自己。
難得放縱讓人食髓知味。
折騰到後半夜,孟鶴鳴終於沒了心思, 把人撈進懷裡,一節節撫弄她光裸的脊背。
他在想今晚的主動要給些什麼獎勵。
然而在他開口之前,已經困到快要睡過去的人卻忽然睜開眼, 強撐著眼皮說更衣室有給他的禮物。
孟鶴鳴手指微頓, 心想今天是什麼日子,接二連三地掉落嘉獎。
他拉過靠枕,讓她睡得更舒服些。
等人徹底睡過去了, 才不緊不慢地下床。
無人知曉慢條斯理的幾個步驟下, 他其實早就已經迫不及待。像年少時第一次得到榮耀, 迫不及待炫耀那般。
這種感覺實在是令人久違。
久違到“嘉獎”這兩個字在他心裡浮現時意外的陌生。
主臥衣帽間很寬敞,足足有兩間屋的進深。
即便如此, 孟鶴鳴還是一眼注意到了島櫃上包裝精美的禮盒。小巧的一個, 用香檳色絲帶系著漂亮的結。
玻璃櫃下, 搖表器徐徐運轉, 將射燈的光折射在絲帶上,普通的緞帶也有了絲綢般的光澤。
他拆開禮盒,細細打量那條同樣色系的綢質領帶。
這是他很少用的顏色, 明亮的香檳,會顯得人年輕。而他慣常喜歡用沉穩來裝飾自己。
原來央儀喜歡這樣的。
孟鶴鳴沒有因為不同的審美而不快。他無聲揚起唇, 浮現在腦海中的是——她被折騰累了,困得腦袋直點,那雙手卻還是在他頸間翻飛, 打出漂亮的結,而後撫平其他褶皺, 踮腳親一親他嘴角,瓮聲瓮氣地說,“好困,我要回去補覺。”
很可愛。
她會被抓回來吻住,或者更深入,直到他滿意,然後才被放走。
孟鶴鳴當時還不知道,這些虛無的想象會在第二天早上就變成現實。
於是當事情順理成章發生時,他有一瞬懷疑最近自己是不是得到了神的眷顧。
當然在這之前,他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
“不多睡會?”他揉著她的腰,問。
下一秒她或許會困倦地說,嗯,我要回去補覺。
然而現實中她隻是搖了搖頭。
倦懶的神情下,央儀仍在思考。
昨晚她睡得並不踏實,身體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大腦卻始終無法陷入深睡眠。
亂七八糟好幾個夢,一會兒夢到孟鶴鳴眸色深沉,一會又是大動肝火,手指揩著她劇烈跳動的脈搏,問她和路周到底什麼關系。
她幾乎被掐醒,很快意識到自己做夢了,因為現實中,她在孟鶴鳴身上連大點的情緒波動都未曾見過,更別提暴怒了。
精神一松,又是一個夢。
這次是闖入了昨晚他們談話的客廳,兩道目光同時落在她身上,一道深沉一道明銳,但眼神裡都有她讀不懂的鬱色。孟鶴鳴朝她伸手,對她說,過來。
她想去坐沙發,卻被按在男人腿上。
孟鶴鳴摸她的長發,語氣低沉又冰冷:“他什麼都跟我說了,不解釋嗎?”
她下意識去看路周,卻被路周拉住了另一條手臂。
他像小狗一樣湿漉漉地說,“我告訴他,沒有他的話你會喜歡我的,對嗎?”
“對嗎?”
孟鶴鳴卡住了她的頸。
“回答我。”
央儀猛然驚醒,醒來渾身虛汗,搭在她腰間的手收得很緊。她勻著心跳閉上眼,慢慢深吸了幾口氣。
直到接近天亮時分再次睡著。
一晚上的混亂、缺覺、精神衰弱,導致現在孟鶴鳴每說一句話,她都會無端解讀出很多層意思。
——問她要不要多睡會,就是在旁敲側擊昨晚為什麼沒睡踏實。
如果他不是孟鶴鳴,央儀大概不會這麼的提心吊膽。畢竟真要說起來,她和路周之間是什麼都沒有的。
可偏偏他是。
他對自己所有物的佔有欲強到連蘇律打電話通知她去接他,都會被不滿地盤問幾句,更別提旁的了。
央儀想了又想,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