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津渡離開了招待所, 徑自回了公司。
調查組的人無法阻攔他更無權扣留他,所以隻能尾隨他的車子一起進入了蕭安大廈,再上他辦公室去。
蕭津渡自然也無法叫安保來把他們全部請出去。
他倒在辦公椅, 抽了根雪茄出來,在幾個工作人員面前徑自點上。
“自己坐。”他忙裡偷闲說了句。
幾個人對視一眼,兩位坐在了辦公桌前, 一位到會客區坐。
“請蕭先生配合一下。”
蕭津渡沒吱聲。
“你們真的,不認識嗎?那那些你們見面的證據, 你打算怎麼自圓其說呢?”
蕭津渡夾著煙, 笑了聲。
自圓其說?
天知道他此刻是種什麼樣的心情, 他被騙的事,尚且沒人來為他解釋、自圓其說,他們卻找上門來,要他來作證這段離譜至極的關系其實是真的。
那個人, 他捧在手心這麼久的人,其實姓甘,而那個偶爾會在二人口角之中跳出來, 基本作為反面人物出現的一個女人, 是她本人。
蕭津渡真有種天旋地轉之感。
她騙了他足足一年, 他把心肝都給她了最後發現她是個沒心沒肺的。
而他們, 好像是來為他報仇的,查到他們來往密切, 來找他, 要利用他嘴裡的話來為她的罪作證, 要他把她親手送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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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津渡真是覺得老天這一手格外可笑, 格外荒謬。
他知道自己就算承認了和她關系匪淺,哪怕說兩人是男女朋友關系, 也沒什麼用,他能說出什麼對調查組有用的事情嗎?他根本就沒有任何相關信息,她姓甘這件事,她尚且是瞞著他的,更別說有關於她在背後如何操縱甘氏的事,他哪裡能有證據去給她定罪?
這理由說出來,他們肯定沒人信,還真是隻有自己丟了臉,丟了感情,什麼都丟了。
“蕭先生。”調查組人員提醒他回答。
蕭津渡輕吐口煙氣出來,“是,認識,我倆是鄰居。”
“除此之外呢,你們關系這麼密切,是男女朋友?”
“不是。”
“您確定?”
“問點有用的,是不是和案情沒半毛錢關系。”他笑了聲,盯著那個人看。
對方噎了噎。
這幾年蕭安海內外也不是都很順,罰款和調查時不時都有,但蕭津渡都沒這麼煩過,他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格外煩躁,是自己心情不好呢?還是怕他們真的找到了她的罪證。
他難道還慌嗎?被她如此欺騙卻還要去擔心那個甘氏的,女總,被定罪,他有一種擔心一個陌生人的離譜荒謬感,清晰地感覺自己有點瘋魔。
但是總而言之,比起蕭安出事他這一刻看著這些咄咄逼人的嘴臉,恨不得把他們掃地出門,他們就一副她有罪的意思。
“對方有跟你提及關於此次案情的一些細節嗎?”工作人員切了方向繼續詢問。
蕭津渡吸著煙,淡淡吐字:“沒有。”
“和甘氏集團相關的話呢?”
“沒有。”
“蕭先生,請你配合一些。”
“要我無中生有?”
四目相對,或者是六目?總之,他在眾多視線中泰然自若。
幾秒後,詢問又再次開始。
“我們查到您不久前飛了一趟美國,而當時那位甘總在美國出了車禍,您去的日子是她車禍後的第三天,後面她出院的那天,你回了國。這個行程,您記得嗎?”
“記得。”
“對方是被她自己家裡的四哥開車撞的,也就是和她有競爭關系的甘家四公子甘銜聿,那位四公子此刻還被美扣留在拘留所。所以住院期間,到今天,這中間難道她沒有跟你說過任何關於她家裡,集團的一些內部情況?”
蕭津渡的心在那幾秒裡,砰砰響起了幾聲驚天巨雷。
自己家裡,四哥,開車撞的。
腦海中似電光般閃過一句話——甘氏女總和甘氏鬧得很差,甘家的人為了奪權,做了很離譜的事。
而之前,她隻跟他說,是一個普通的事故,甘家的二哥已經去給她處理 ,他不用操心。
是她家裡人,撞的她……
“蕭先生?”
“我不知道她的車禍,是家裡人造成的。”他聲音幹澀而麻木,“她隻告訴我,是普通事故。”
“為什麼?”他們明顯不信。
蕭津渡摁了摁眉心,仰頭呼氣,“甘家和蕭安有世仇,最近又一直有競爭,這些你們應該清楚,我倆來往是瞞著家裡人的,她不敢告訴我事故的原因,怕我……生氣。”
是吧,她根本不敢告訴他真相,所以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說是普通事故。
工作人員對視一眼,又問:“那在住院期間,她有提及關於甘氏集團的一些內部話題嗎?比如甘氏集團大權的歸屬權問題,內部一些秘密安排,流程,她對自己的一些未來的安排。”
“沒有。”
“您再想想。”
“沒有。”
“出院後呢?你們兩家最近的鬥爭白熱化了,是為什麼忽然又有了爭鬥呢,私下裡你們應該有交談到一些內容。”
“通話內容你們自己去聽,我不想重復。”
“已經聽了,沒什麼有用的,我需要您線下和她當面的溝通內容。”
蕭津渡看過去,“她出院後我一直在國內,她在紐約,我倆除了電話微信,還能怎麼聊天?當面聊?我有超能力嗎?”
工作人員再次看了看彼此,知道問多了疏忽了環境因素,故而轉頭切了方向繼續問:“回國後,就在今天,甘小姐給你發了微信,約你見面。”
蕭津渡哼笑:“又取消了,你們隻看一半啊?”
“期間你們有見面嗎?”
“懷疑這個呢?”他嗤笑了下,“真嚴謹,不好意思,沒有。”
他笑容嘲諷極了,工作人員提醒:“蕭先生,這是正常的調查程序,我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請您端正一下態度,配合一下。”
“我夠配合了,一直想讓我無中生有就好笑了。”他坐直起來往辦公桌一靠,夾著煙的手指了指他們幾個人,“我看著像那種,落井下石,編造內容恨不得把我女人摁到井裡淹死的人嗎?”
對面冷靜詢問:“你們兩家有世仇,那您為什麼考慮和她走在一起。”
“這就不關案情了吧?老子就算在談戀愛,還得跟組織報備啊?”他樂不可支地往後一靠,煙霧後的臉盡是嘲諷,“我樂意跟誰談跟誰談。”
“你們的關系,這樣的交情很不尋常。她跟你有來往後,開始和家裡鬧翻,和集團鬧翻,期間一直和您沒有斷了聯系。她有說過,徹底離開集團後生活如何安排嗎?”
“怎麼你們是覺得,她背叛甘氏是為了投靠我蕭安,完了我又是那種無恥之徒,招惹她是為了弄垮甘氏,我跟她不是真的,我就是目的不純唄?”
他眼神如萬年寒冰般滾滾冒著寒氣,寒得空氣都似裹挾著利刃,格外尖銳扎人。
場面一度靜寂,死一般的靜寂。
人走沒多久,下班時間就到了。
蕭津渡拿了煙,車鑰匙,去了車庫。
車子開到原來去了一次的那招待所,在附近路口停下,抽煙。
綢緞般的夕陽灑入車窗,隔絕在冷氣之外,炙熱和寒冷在無形之中打著酣暢淋漓的仗,像極了一個在裡面寸步難行一個在外面抽著煙,自由自在。
一個小時裡,落霞餘暉從車窗左行到右,跳下車身,鑽入路邊林蔭下。
夜幕降臨,繁星點點,車內男人指尖猩芒紅點與星空遙遙相對。
蕭津渡想起了他提過好幾次的他們一起去非洲草原看星星,她都沒怎麼認真答應。
或者說,她其實很多事情,幾乎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事情是認真地,正兒八經地答應他的,更別提在一起了。
他應該慶幸從頭到尾沒有表白,沒有變成笑話一場,還是如何?她這樣的出身,對他若即若離就對了,讓他怎麼也摸不透就對了,一直無法從甘氏盡快離職就對了,一開始在北郊,對他那個態度,就對了。
一切讓他糾結反復不解難受的情況在這一刻,好像萬物復蘇般的清明合理了起來。
是他蠢。
繁星不知幾時被千絲萬縷的雨絲取代,那撲面而來的雨砸在擋風玻璃上似流星一般,鋪天蓋地,浩瀚壯觀,足以將過去的一年的所有畫面衝刷個幹幹淨淨。
蕭津渡幾次把腳放到踏板上,手往啟動鍵上摸,準備離開……又幾次挪開腳,挪開手,重新續上煙。
一盒煙見底的時候,是深夜十二點了。雨早已經停了,天變得霧蒙蒙。
十二點半,招待所裡走出來一個人。
路燈將她的水墨旗袍點上絢麗的色彩,她像一隻出奇絢爛的蝴蝶,掙脫了牢籠飛至屬於自己的廣袤世界。
地上未幹的水坑被她的高跟鞋踩進去,水痕蕩漾。
幾步後他發現她腳有些跛,一瘸一拐地走得很慢,是她無法避開那些水坑。
記得她兩天前才在電話裡和他說,她已經差不多好了,現在能走路不需要拄拐杖和輪椅。
怎麼會忽然走不了了。
蕭津渡啟動車子跟在後面,幾秒後想通,大概率是她在裡面坐太久了,從下午,到晚上十二點半,坐這麼多個小時,把她剛好的腳又坐壞了。
她一個踉跄,差點摔了,穩了穩,再繼續緩慢地挪動雙腿。
蕭津渡摁開了車大燈。
燈柱飛射出去,照亮了一整條僻靜的長街,兩道高聳蒼鬱的樹木往地上投下層層疊疊的影子,黑暗與光明中她形單影隻,看著猶如幻影一般。
知道有車子在後面,甘望舒起初以為隻是路人,雖然這麼晚了應該很少有人在這種地方,但她也沒多想。
隻是走了幾步,發現車子一直在身後沒有超車,那速度跟隨著她的腳步在挪動,保持著一定的,生疏的距離,那一刻她心口就生理性地漏了一大拍,知道是誰了。
此刻為她亮起的燈柱讓她更加步履蹣跚像七八十歲老人,行動實在是緩慢,艱難。
她裝作不知道,拖著鈍疼的腿走了大概有二十米。夜空飄下銀色雨絲,不大,像霧一樣。
車子好像停了,燈柱不再移動。
甘望舒知道他察覺下雨了,但是她沒停,繼續走著。
打開車門,走到車頭,蕭津渡望著那踽踽而行的單薄身影,心中不知何意的火伴著這雨,滋滋作響。
“沒話說?”他終於開口,“那我可走了,甘總。”
甘望舒徐徐停下了腳步,掙扎幾秒,回頭。
雨中吹來縷縷溫涼的清風,有種讓人懷疑此刻還未入夏。
那會兒是蕭津渡最開心的時候,她要離開甘氏了,很快就能回國了,他們的好日子馬上就來了。
而今看著她被雨絲打湿的發……蕭津渡隻覺得胸口一陣陣如心髒病暴發一般的刺痛。
甘望舒往回走,一瘸一拐地往回挪動大約五米的距離。
在男人炙熱得發燙的灼灼目光下,她終於到了他面前一米的位置。
她強撐著擠出一絲微笑,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對不起,騙了你。”
蕭津渡的眼睛一瞬就充血了,仿佛心頭火燒到了瞳孔,目眦欲裂,明明是那個人,又不是那個人,這種感覺……
他覺得整個人被生生割裂開來,靈魂和肉身無法再融合,異常異常地痛苦。
笑了聲,他問:“對不起?甘總好大的面子,一句話頂這麼多事兒。”
甘望舒眼底彌漫起滾滾熱意,笑容卻更加明媚了,“嗯,對不起。起初,起初是覺得,見一面罷了,不會再與你有交集了,所以沒必要弄得大家,在北郊那樣的地方,尷尬不自在。”
“多少次了,”他嘶啞的嗓音裡夾著血腥氣,“這一年,見了多少面,你有多少次,有機會說。”
“對,是我沒說……前幾次總是以為是最後一次了,後面,想主動告訴你,但似乎總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你每次都在幫我,我覺得掃興不敢說。”她點點頭,“對不起,是我在耍著你了,是我騙了你了。”
蕭津渡死死凝視著她,像要把她這副武裝起來的渾身都對不起他的樣子撕碎開來,把他的藍望舒還給他。
雨霧垂直落在二人中間,在燈下綺麗地飛舞,可這明明滾熱的盛夏卻在這一刻宛若數九隆冬,這縹緲薄霧猶如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