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辭的夜視能力確實比一般人強,但這街上也不算伸手不見五指,他就這麼站在小女孩的面前,她卻像看不見似的,小臉東轉西轉。
“你迷路了嗎?你媽媽呢?你也沒有家嗎?”他嘶啞著嗓子問。
小女孩聽到他的聲音,驚恐的表情稍微淡了些,朝著他的方向抓了一把,正好抓到他冰涼的手。
像是打開了正確開關,突然整條街的燈火大亮,耀得兩個小孩都眯起了眼。
因暴風雪中斷的電力恢復了。
季辭的樣子讓小女孩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你不冷嗎?”
什麼狗屁問題,季辭的厭蠢症立刻犯了,又開始考慮打劫的可行性。當然冷,他快凍死了。
但他還沒下定決心動手,那小女孩居然自己開始摘手套。
“這個給你。”
她將摘下的手套直接套在季辭手上,厚羊絨裡子,還帶著暖和的體溫。摘完手套她又去摘圍巾,季辭這才發現,她的帽兜是連在圍巾上的。
“快戴上吧,哥哥。”她縮著脖子說道,頭發立刻被北風吹得亂七八糟。
看起來更蠢了。
季辭沒接她遞來的圍巾,想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羊絨手套帶給他雙手的溫暖早已消失,他已經被徹底凍透。
小女孩見他站著不動,著急地跺了下腳。她環顧四周,忽然發現路邊立著一個電話亭,當即拉住季辭的手——確切說,是拉住她手套的線繩——如同遛狗一般,拖著他一路進了電話亭中。
“來,這兒風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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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季辭按在座位上坐下,用圍巾裹住他衣著單薄的身體,將帽兜扣在他的頭上,隨後從口袋翻出一張電話卡。
“喂,媽媽,我跑出來找你了……不要著急,我在路邊的電話亭……對,你慢慢過來,就在郵電局對面……沒事,有個小伙伴陪著我呢……”
陪著她的小伙伴甚至沒有聽完這個電話。
當久違的溫暖包裹住身體,倦意沉沉襲來,季辭靠著電話亭的內廂板昏睡了過去。
醒來時季辭身處於硫磺地獄。
皮膚被熔漿包裹,頭疼得仿佛有人拿著鑿子在瘋狂鑿,耳邊起初水聲不絕,後來漸漸聲響全無,隻有柑橘香味的泡沫將他包圍,不斷散發馥鬱芳香,讓他很想嘔吐。
都是幻覺,他知道的。
但痛苦如此真實,於廣袤的寂靜中,無時無刻不將他折磨,讓他生不如死。
苦海漫無邊際,其實也就浴缸那麼大,他卻怎麼都遊不出來。
唯一安慰是,偶爾有微涼的手撫摸他的額頭,像天降的甘霖。
那隻手再次試探他的體溫時,季辭努力睜開了眼。
是個身材微豐的婦人,笑容和氣,面頰玫瑰色。總之看起來是「家和萬事興」一詞的具象化體現。
他想象中媽媽應該就是這個樣子,隻可惜不是他的媽媽,應該是那個小女孩的。
小女孩也在,看見他睜眼立刻撲上來,歡喜地叫:“你醒啦!媽媽,小哥哥醒了!護士姐姐,小哥哥醒了!”
她好像打算通知全世界。
真吵。
季辭煩躁地閉上眼。
他寂靜如死的世界,突然被歡聲充塞,抵抗不住的那種,像漢族人年節的鞭炮,噼裡啪啦,偏要你領教歡樂與團圓。
好似他醒來對她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好似他也可以參與她們的團圓。
這麼丁點大的女孩子,居然能制造出這麼多噪音來,他在心裡直抱怨。
抱怨歸抱怨,白噪音反而叫人好睡,兩三下就將他催了眠。
等再醒來時,高燒已經退得無影無蹤,頭也不疼了,季辭打小生病就好得快——這也難怪的,隻有被偏寵的孩子,才會蓄意拖拉病程,為了賴家裡少上兩天學。
他自幼沒人可以撒嬌的。
那對母女卻分明有點小題大做,盯著他喝粥、吃藥,一再確認他真的沒事了。
才開始詢問,他是誰,從哪裡來,要上哪裡去。
哲學三大問。這算終極問題,誰能輕易答得上來?
季辭沉默不語,喝粥倒是喝得很兇,差點沒嗆著,小姑娘坐在他旁邊的座椅上,得意地晃腳,腳背上紅皮鞋的寶石扣比舞廳的燈球還閃。
“喝粥得配橄欖菜,我媽自己做的。”
“知知別打岔。”那女人笑著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知知。
蟬嗎?這名字還挺適合她的。夠吵。
季辭用筷子戳了點橄欖菜,放進嘴裡慢慢品味道。反正不是他們四川人喜歡的味兒,辣子半顆都沒有。
那他接下來要回四川嗎?也不知道。
他是偷跑出來的,攢了大半年的錢,他二嬸知道必然大動肝火。當然,可能她到現在都沒發現他不見了,家裡孩子實在太多。
他管自家二嬸叫媽,但全村都知道,那根本不是他親媽。
二嬸隻是顧不上他的死活……他親媽,想要他的命呢。
病好了就得出院,季辭做好了流落街頭的準備,他在北京根本無家可歸。
卻沒想到,那個名叫知知的小姑娘,居然央求媽媽將他帶回家——她媽媽居然還同意了。
別人的家。
季辭對此並不陌生,從小他習慣了寄人籬下,什麼東西都最後輪到他。不過這家人不太一樣,專門給他買了新的衣服,被褥也用新的,吃飯還特意照顧他的口味,會專門有一盤菜放辣。
估計是南方人家吧,口味清淡,小女孩好奇地嘗了口他的辣子雞,當場辣哭了。
好可笑。
她媽媽想來也覺得可笑,在她哭得時候大聲唱著歌謠:嗚裡啦,嗚裡啦,敲鑼鼓,吹喇叭。
於是小女孩哭到一半,又被氣笑了。
原來正常家庭的氛圍是這樣的。
季辭沉默寡言,如同隔岸觀察狼群,觀察著將他撿回家的這對母女。
這個家裡有很多書籍、繪畫和噪音,都是他不熟悉的東西,他無所事事了幾天,從書架上抽下了一本關於生物和細胞的書,開始看上面繪制的彩圖。
“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先看這套繪本,買給知知的,但她不喜歡。”
別人不喜歡的東西才會輪到他,季辭對此也很習慣。但很顯然,「知知不喜歡」這件事讓程老師多少有點遺憾。
小女孩的媽媽是一個老師。
很厲害的那種,他在書架上看到了好幾本寫著她是作者的書。
他不知道自己出於哪種心理,打開了程老師給他的繪本——也許是為了暗戳戳爭奪母親的注意力,這也是他慣會的伎倆。
不過讀著讀著,他覺得那套書真的很有趣。
等到他的阿瑪(外婆)從山裡來,要將他接走的時候,季辭已經看完了書架上一大半的相關書籍。
他不舍得走,然而不走不行,這不是他的家,一直賴在別人家裡算怎麼個事兒。
何況小女孩的爸爸,似乎對他並不十分歡迎。
季辭跟著阿瑪回了川西。
臨行前小女孩送了他很多禮物,明顯對他戀戀不舍,其實季辭也沒做什麼,隻是偶爾在夜晚,會給她講天上星星的故事。
他那時候已經發現,知知的眼睛在晚上什麼都看不見。
她居然問他,星星是什麼顏色的?
季辭哪有心情理會無聊小女孩,本來他也不是話多的那種人。
但她滿不在乎靠在竹椅上,抬頭對著天空微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在夜裡會變成一個瞎子。”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星星。”
一切野生動物都善於偽裝,它們掩埋足跡,藏起傷口,假裝自己沒有任何致命弱點。
如此坦蕩地向人展示缺憾,季辭難以理解。
他就絕不會告訴別人,自己沒有媽媽,非常渴望母愛,甚至想將程老師據為己有。
他一直在暗戳戳表現:知知做不到的,他可以做到。
她就是被家裡人養得太天真了,路上遇到個狼崽子,也敢隨便撿回家,還無所謂地暴露自己的弱點。
季辭眯眼盯了她好一會兒,覺得這個漂亮小姑娘,白長了一張聰明臉。
“你抬頭,然後轉向一點鍾方向。”他涼涼開口。
“啊,然後呢?”她興高採烈,依言而行。
“然後你面對的,就是小熊星座。我們當地叫他,蠢熊星座。”季辭語帶諷刺。
小女孩怎麼可能知道自己正在被耍,還挺興奮:“為什麼,怎麼看出來它蠢的呢?”
“因為人說什麼,它就信什麼,下雨天被騙出門找吃的,摔進大泥坑,泥點子飛的到處都是,變成了周圍的一圈星星。”
“哈哈哈好有趣!然後呢?”
天空陰雲密布,哪有什麼星星、小熊和泥坑。這傻子居然被逗得前仰後合。
季辭也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在她一句接一句的「然後呢」中,給她完完整整地編了一個飢餓小熊尋找蜂蜜的故事。
“所以泥坑也是很有用的,身上糊滿了泥巴,蜜蜂都蜇不到小熊了,怎麼能說人家蠢呢?”小姑娘滿意地鼓掌。
是是是,蠢的是他,竟然沒事和傻子說話。
傻是會傳染的!
【?作者有話說】
來不及解釋了快收藏我的新文《冬眠前搞定暴戾仙君》很重要!
第92章 星色(2)
季辭回到四川, 果然先下了一趟油鍋,二嬸再不肯繼續養他,直說「白眼狼養不熟」, 將他丟還給了他阿瑪。
他沒有爭辯, 跪在門外給二嬸磕了幾個頭,拎著一個小書包,跟著阿瑪回了家。
“爺爺還好嗎?”臨進門前, 他問他阿瑪。
“隻能躺著, 話都說不出了。”老太太回答。
從稱呼中能看出,季辭出生於彝漢通婚之家。他爺爺是一名支邊軍人, 為人古板,不能接受小女兒十七八歲未婚生子, 在事情發生後便將之逐出家門。
女兒他既不認,孫子是更不可能認的, 所以季辭還在襁褓裡就被丟了出去,他阿瑪求了很久,又把所有陪嫁首飾都給了二兒媳, 才讓年幼的季辭有個容身之所。
如今他能回阿瑪身邊, 是因為爺爺偏癱了。
隻要躲著不讓他看見,別惹老人家繼續爆血管就行。
十歲這年,季辭終於有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