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音摸了摸鼻子,還是沒能適應她和季辭之間這種熟稔至極,親密無間的氣氛。
“謝謝……”
最終,她也沒能自然而然叫出那聲三哥。
*
陳嘉棋一見到程音,首先就她的OOTD發表了評價:“這套不行,回家去換。”
程音低頭看了看自己。
白T恤,牛仔褲,如此經典的搭配,甚至有那麼幾分青春活潑,有什麼問題?
“真正的老錢,不會讓牛仔布料出現在自己身上,我媽肯定不滿意。”
程音都沒聽懂。
老錢?什麼老錢?社會主義隻有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而已。改革開放到今天,滿打滿算也就四十幾年,大家兜裡都是嶄新的人民幣,哪來的什麼老錢?
“你們家,生意做得還挺大的?”她試探著問。
婚紗都定完了,竟然對新郎的家庭背景還一無所知,程音也挺佩服自己。
“沒,就我爸那邊,搞了個連鎖飲品店。我媽退休前是外企高管。另外家裡還有幾套拆遷房。”
程音:“……幾套?”
“十幾套吧……”
好嘞,陳少爺,失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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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棋平常並不顯山露水,聊起婚禮預算也顯得十分捉襟見肘,程音以為他來自普通工薪家庭,此時隨口交代幾句,方聽出情況不對。
這要是放在小紅薯的相親貼中,妥妥的“上海A9男”,金字塔的上層。
她要往這個高度去夠,好像有點吃力啊。
程音獨身時間太久,有點遺忘人類作為社會動物,渾身系滿了多少社會關系。而婚姻,正是讓這些社會關系浮出水面的重要節點。
“以前我沒問過,你父母,是做什麼的?聽說他們都過世了,是嗎?”陳嘉棋也趁機做起了背調。
“我媽是大學老師,多年前過世了。我爸是畫畫兒的,欠人錢跑路了。”程音如實交代。
陳嘉棋呆了一瞬:“呃,大學老師好,大學老師挺好的……”
“要麼,我們還是算了,”程音忽道,“你就跟父母說,和女朋友鬧掰了。”
陳嘉棋當場變了臉,如果給他拍張照片,都能掛在遺棄動物收容所的牆壁。
“音音,我媽不會嫌棄你的,你家世雖然不好,但你人特別好,我能說服她同意我們結婚。”
“陳同學,你別忘了,我還有個孩子呢。”
“孩子……你也知道你還有個孩子,她下個月就要報名上學了,你不結婚怎麼行!”
“我再想別的轍吧。”
“你能想什麼轍,你唯一的轍就是我!”
陳嘉棋死纏爛打,好說歹說。
他家要不是還有點家產,也不會老催著他結婚了……程音既然答應了要幫他,臨陣脫逃可不行……做人要講究契約精神,口頭協定也是協定……
一通搖舌鼓唇,他總算說服了程音,繼續硬著頭皮迎難而上,先去樓下的商場買了套連衣裙。
莫蘭迪色系,羊絨材質,裙子上的每一個褶都精致如同刀切,好嫁風的終極形態,能讓好太太們穿著去看溫布爾頓網球公開賽。
可惜沒有像樣的首飾和手表,臨時找人借也來不及。
“我不肯去相親,我爸停了我的卡,沒法給你現買。”陳嘉棋很抱歉。
程音當然不介意,甚至還有些高興,看來陳嘉棋沒誇大其詞,他確實需要抓緊時間結個婚,他倆是在互相幫助、各取所需。
第52章 牙膏
於是母後大人見到的, 便是一個打起百般精神,幾乎無懈可擊的兒媳候選人。
母後是個洋氣人,衣著十分有品, 小黑裙配珍珠鏈, 居然和程音說,可以叫她Tracy。
中山東一路的首批外企職員, 渾身洗不掉的洋墨水味兒。
翠西女士對北京的嫌棄也是溢於言表,一進門先挑剔陳嘉棋的公寓,窗戶不夠大,格局不夠好,公共區域維護得一般,也沒什麼綠化。
“北京三千萬的房子哦, 比上海還是差得遠嘞,噢喲,這裡竟然也叫新天地!”她說著自己笑了起來。
“也不差的,李嘉誠1993年投資,當年也豪華的。”陳爸爸說。
“佳佳去年非要在北京買房, 我真的一個都看不上。要是回了上海工作,新天地旁邊,翠湖,露香苑的房子, 哪個不靈?濱江的房子也老好咯。”
“佳佳喜歡北京這個工作嘛。”陳爸爸又說。
“遲早要回去你公司幫忙的呀,我們哪裡忙得過來!”翠西翻了個白眼。
陳爸爸看著脾氣不錯,像一切典型的上海男人, 特長之一必然是給老婆捧哏。他倆聊得水潑不進, 程音站在旁邊陪笑陪得嘴酸,覺得自己十分完蛋。
翠女士看不上北京的新天地, 那肯定也看不上北京的大妞,她今天恐怕要有辱使命了。
果不其然,聊了一會兒,翠西笑眯眯看向她,張口就問:“程小姐的房子買在哪裡?”
“我……沒房子。”
“沒房子?”她睜大雙眼,比聽見程音說自己沒鼻子還要吃驚,“沒房子你住哪裡?”
話音一落她就四下看,檢查兒子屋裡有沒有女人的東西。
程音趕緊挽救陳嘉棋的名譽:“我現在租房住。”
“啊?借的房子啊?”
上海人租房通常不說租,說借,因為覺得“租”聽起來羞恥。
翠西已經開始替人尷尬,程音還是面不改色,也罷,就讓這股不可抗力來毀掉協議吧。
她看她這個婚,恐怕是結不成了。
陳嘉棋也看出風向不對,立刻介入了對話,解釋說程音有房,臨時賣了在置換,還沒找到合適的標的。
瞎話張口就來。
程音忽然有點不太想參與了。
她輕輕代入一下程鹿雪——光是想象女兒長大之後胳膊肘外拐,為個臭小子跟她撒謊,她的怒氣值就開始暴漲。
“置換”一次聽起來過於小康家庭,翠西也沒有覺得十分悅耳,不過也算可以接受。
她撇了撇嘴,轉頭又問程音:“那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書香門第!”這次陳嘉棋搶答了,“音音的媽媽是教授,爸爸是藝術家。”
這個答案還算差強人意,翠西總算沒再繼續問。
陳嘉棋抹了把汗,決定不能再放任他媽做身家調查,便推說時候不早了,程音會做很地道的上海菜,不如叫她去廚房忙。
“周末都她做飯給我吃的。”他信口胡謅。
翠西聞言,終於露出點笑模樣:“確實,北京那些餐館也是真的難吃。”
程音奉旨前去做飯,陳嘉棋瞅空溜進了廚房:“我媽挺滿意你的。”
他還挺能自我安慰。
“真的,她願意吃你做的飯,說明對你還是認可的,否則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程音無語。
“真的!因為我老不談戀愛,我媽都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性向有問題了,領回家的是個女朋友,她就偷著樂去吧。”
程音持續無語,他還挺驕傲……
“就算我先斬後奏,直接跟你領了證,她也不至於就讓我立刻離婚,再說了,不還有離婚冷靜期麼。”
“那是什麼?”程音忽然指著廚房臺面上的紅色紙盒問他。
“生煎,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一家店,我媽上飛機前特意買的,但涼了根本不好吃了……”
“陳嘉棋,”程音打斷他的話,“我覺得,我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結婚不隻是兩個人的事。”
“啊?什麼意思?”
“你父母,應該挺盼著你能結婚生子,有個幸福的小家庭。”
“對啊,所以我如了他們的願,找了個自己喜歡的人結婚啊。”
“如果他們知道了關於我的那些事,會很生氣的。至少,你不應該對自己的至親之人,進行欺騙和隱瞞。”
“又有什麼關系了……頂多鬧兩天而已……”
當然有關系。程音打開紙盒,將生煎放進空氣炸鍋,難得嚴肅道,“別傷害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不是所有小孩都這麼幸運,可以得到媽媽的愛。”
程音這頓飯做得還挺用心。
她用心時極其沉默,像一臺無聲運作的精密儀器。雖然她沒怎麼做過飯,但有食譜和廚房秤,她就有信心準確還原菜品口味,標準一如分子料理。
在整個過程中,她隻走了一次神。
貌似是陳爸爸說了句什麼笑話,惹得老婆兒子齊上陣懟他,客廳裡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程音側耳傾聽,說不清心裡什麼滋味。
貌似很多年前,在她小的時候,也曾擁有過如此幸福的時光。由於記憶過於久遠,已經模糊得無法勾勒,隻剩下一種極淡的情緒。
而她的女兒,甚至無法得知,這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走神的下場,是被油星濺到了手。
挺大的一片,落在虎口處,立刻燙出了一朵淡紅的花。
程音將手放在涼水下衝了半天,還是火辣辣的疼,她取牙膏輕塗了一層在外側——知道這是錯誤的處理方式,但好歹白色可以遮蓋。
不想讓人發現,無論大驚小怪還是視而不見,都鬧心。
託這一桌子本幫菜的福,晚飯吃得十分愉快。
聊到最後,翠西給了個基本態度:“不要急著結婚,搞這麼倉促做什麼?”
陳嘉棋試圖辯解,他們認識好多年,彼此了解很深,被翠西狠狠瞪了回去。
容你們先談已經算是法外開恩,還想得寸進尺?
程音全程沉默幹飯。
經此一役,她對自己在婚姻市場的定位有了準確認知——跟找工作差不多,她的履歷漏洞百出,隻要上了審判庭,初審都很難通過。
翠西既是洋氣人,晚飯不可能不喝洋酒,待到飯畢之時,桌上喝空了兩個紅酒瓶。
微醺的翠西像個愛嬌的小女孩,抓著陳嘉棋一直念叨,為什麼不能回上海,每天陪在媽媽身邊多好。
念了一會,又撫撸他的腦袋,太晚了,該睡了,小孩應該早點睡,長身體又長腦子。
總歸在媽媽眼中,不管長到幾歲,自己的小孩永遠都是小孩。
“我也該走了,鹿雪還等著我。”程音瞅空和陳嘉棋耳語。
“那我送你……”他剛要起身,又被翠西拉回去,抱著他的手,像抱著最親愛的小貓咪。
“好好照顧阿姨,廚房有醒酒湯。”程音都沒意識到,自己聲音有多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