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完, 季辭將三明治遞給鹿雪:“現在我不是陌生人了。”
鹿雪看了一眼程音:“可以吃嗎?”
程音已經將紙袋接了過來,握在手裡竟還是熱的,散發著剛剛煎好的雞蛋焦香。
瘋女人下午就把娃拖來醫院,小孩到現在滴米未進, 想想她都要心疼死。
“快吃。”她幫鹿雪摘下了口罩。
小女孩笑意甜甜道了聲謝,季辭卻陷入了微妙的恍惚。
像是法語中稱為deja vu的那種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 這張臉莫名熟悉——但那隻是短暫的大腦反應, 他剛想認真去捕捉,就如雲霧一般消散不見。
如果季辭小時候不是那麼抗拒照相, 可能就會立刻發現,鹿雪長了一張和他年幼時極其相似的臉。
但此刻,他隻是稍微愣了一會兒神。
鹿雪兩手抓著三明治,嗷嗚嗷嗚一通咬,明顯是餓慘了。
季辭已回過神,又不知從哪變出了一瓶胡蘿卜汁:“慢點,別噎著。”
小姑娘對這富含維生素A的飲料充滿了贊許,嘬了兩口,遞給程音:“你也喝。”
程音接過果汁,此時她總算壓下了難堪之意,可以正常地面對季辭。
她客客氣氣:“季總,您怎麼來了?”
季辭沒直接回答:“剛才是怎麼了?”
程音三言兩語,簡單講了前因後果:“小孩子之間的摩擦,沒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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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辭瞥了一眼門外。
被拖出大廳去“冷靜冷靜”的張太太,繼續在門廊外狂躁輸出,咆哮聲中夾著小男孩崩潰的大哭,聽著可不像沒事。
“我自己能處理。”程音道。
季辭看她。
“我真的能,”她脫口而出,“公然侮辱他人或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五百元以下罰款。我留證據了。”
季辭笑了:“你還記得。”
程音又有點不好意思了……這也是以前季辭教她的,“以後再有人敢追著你喊小瞎子,林音,你就這麼告知對方,看誰還敢廢話。”
對,她還記得,他教她的每一件事,她都記得。
“啊,原來你叫我錄像,是這個目的。”陳嘉棋恍悟。
他一個魔都小克勒,從小懂文明講禮貌,沒有和瘋婆子掐架的經驗,被大嗓門震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找不到參與感。
此時噪音消失,陳嘉棋消失的智商終於上線,趕忙加入了對話:“我看那女的,沒完沒了,我們還是得想辦法,拿到幼兒園的監控錄像。”
這話沒毛病,程音認可。
季辭卻瞥他一眼,目光似刀鋒銳利:“我現在不想看到你,請你立刻消失。”
對於這始亂終棄的小子,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
陳嘉棋:“啊?”
突如其來的敵意,來自他仰慕已久的男神,他不理解,他很委屈。
但男神顯然不是在開玩笑,仿佛他再晚走一步,就要被他立斬於馬下……
不是,他怎麼得罪季總了?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他怎麼完全沒有印象呢!?
陳嘉棋被憤怒的雄獅驅逐出了領地,不過門外的那頭母老虎,他們總歸還得再去會會。
上了約束帶,張太太看起來是文靜多了,雖然嘴裡還在不住地罵罵咧咧。
被院長臨時叫來的精神科醫生,靜靜觀察了她幾分鍾,又手起針落,加了10毫升鎮定劑。
“狐狸精,姘頭還挺多。”藥物生效,張太太的聲音也溫柔多了,但她見到季辭這張新面孔,還是忍不住發出了銳評。
季辭挑了下眉,他這輩子沒被貼過這麼新穎的身份牌,而他竟一點都不生氣。
甚至覺得瘋人瘋語,亦有可取之處……
但她接下來一句話,又開始汙人耳朵:“不要臉的賤人,自己沒老公嗎……搶別人老公……”
季辭伸手,捂住了鹿雪的耳朵,又示意程音離開,他不想讓她們暴露於這種低級的精神汙染。
程音卻沒動。
季辭隻好一邊護著鹿雪,一邊對張太太發話。
“張惠茹,今晚你先回家,明天一早,會接到警察的電話。我們將控告你侮辱罪、尋釁滋事罪和誹謗罪,證據確鑿,一定會立案。”
“哈!你們沒證據,是她先推人的,她在幼兒園推了我們家昊昊!”
“有視頻和監控為證。”
監控一詞讓小男孩驚慌,他忍不住大喊:“告訴你們,高園長是我表姑,她不可能給你們監控錄像的!”
季辭聞言皺了眉:“高原?”
柳世幼兒園的園長,職級不算高,卻是天字第一號的肥缺。高原此人,是名聲在外的難纏,特別不好打點,連季辭都有所耳聞。
原是皇親國戚,難怪如此跋扈。
程音也聽說過,當即便有些犯愁,要是真得罪了這位大名鼎鼎的園長……鹿雪接下來又得轉學。
“趕緊滾吧,”張太太得意,不小心說漏了嘴,“不然在幼兒園,見一回打你們一回。”
“這小子,打過你嗎?”季辭撤開捂鹿雪耳朵的手,問了個很重要的問題。
程鹿雪搖頭:“但他打過別人,土霸王一個。”
“唔,我不喜歡太土的東西。”季辭道。
“我也是。”鹿雪點頭附和,她被那款美味三明治所收買,對季辭的認可度大幅上升。
“明天一早,去幼兒園給他辦退學。”他重新看向張太太。
“為什麼?憑什麼?你有什麼資格!”不知是鎮靜劑徹底生效了,還是季辭身上的某種特質讓她敬畏,張太太的瘋癲減輕了不少。
“告訴高原,”季辭緩聲道,“要麼她的寶貝侄子走,要麼她走。若有異議,來18樓問我。”
張太太並不知道“18樓”是什麼意思,純粹被他的氣場鎮住,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小男孩也被這可怕的叔叔嚇到了,嚎啕大哭:“是她打了我,是她打了我……”
“沒關系,”季辭溫和地拍了拍男孩,“既然來了,叔叔不會讓你白跑一趟,今晚就安排你住院。明天請醫生給你從頭到腳,徹底地檢查一遍,看看到底有沒有問題。”
小男孩驚呆了:“什……什麼意思……”
“蠢貨,”鹿雪不耐煩了,開始發揮她的興趣特長,“意思就是,先給你抽十幾管血,再把你綁好,放進一個好像棺材的地方,給你全身的骷髏照一張相。”
她跟一般的小朋友,不會說太多醫學術語,因為沒人聽得懂。
每次她都很體貼地採用一些生動的比喻,來幫助小朋友們理解。
就是不知為何,她越比喻,小朋友越聽不明白,還經常會哇哇地哭著跑走……就好比現在。
“他怎麼了。”鹿雪驚奇地看著男孩屁滾尿流的背影。
季辭再次忍不住大笑,他真是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沒事,你說的很好,很有學醫的天分。”
“謝謝你,”鹿雪打了個哈欠,禮貌地點點頭,“很多人都這麼說。”
危機解除,加上吃飽喝足,鹿雪緊繃的精神一松,靠著程音秒睡了過去。
時間已近午夜。
程音彎腰抱住東倒西歪的小胖孩,一個使勁,居然還沒抱起來。
過去的那幾個小時,程音的精神其實也挺緊張,現在松懈下來,多少有些腿軟。而且她好久沒扛過鹿雪出門——江湖傳言,武當弟子入門時人手一隻小豬,每天抱著登山,日積月累方能功夫見長。
她也就荒廢了幾個月吧,這隻小豬居然抱不動了!
小豬睡得呼嚕嚕,將她叫醒走路也不現實,程音咬牙還想再嘗試,家豬被人抱走了。
季辭一手託著娃,一手調整她腦袋的擺放,給鹿雪找個了最舒適的睡姿。
“回家嗎?”他和藹地問。
三小時前,程音才跟季辭擺出“除公事外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此時卻不得不緩和態度,接住他的好意。
畢竟她們剛剛才受人一番恩惠。
而他此時的姿態,不知為何,與數小時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晃眼一看,在醫院慘白的日光燈下,那張從小英俊過頭,因而顯得不近人情的臉上,居然滿含了溫潤笑意。
眼角淡紅的傷痕輕挑,他看她的目光,簡直稱得上溫柔繾綣。
程音眨了眨眼,覺得自己夜盲症,怕是又加重了。
外面北風呼嘯,密雲漫布,完全沒有共享到杭州的月色。
飛機落地時廣播說,今夜北京城或將迎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程音吸了口微帶湿意的空氣,覺得天氣預報難得準了一回。
什麼時候會下雪,她打小聞得出來。
沒錯,是雪的氣息。她在雪天與他相識,又在雪天與他分離,後來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長得像他的男人,他們共度良宵,那一次,雪也下了整整一夜。
雪是她愛的籤字頁。
程音也不知道自己滿腦子在鬧什麼妖,恍恍惚惚地上了季辭的車。
後座寬敞,座位中間隔著一方小幾,她幾次想把鹿雪接過來,季辭都沒允:“別搬來搬去,把娃弄醒。”
這話說的,太有人夫風味,一向裝聾作啞的司機老李,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後視鏡。
真像一家三口。
程音也這麼想,若不是親眼看到,她絕對難以置信。
季辭抱著鹿雪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和諧,他將來如果當爸爸,必然也是個好爸爸。
這個念頭閃現,程音忽然不願再多看他們一眼,默默將臉調轉窗外。
長風卷地,鉛雲低垂,是要落雪了。
車開到胡同口,季辭下了車,隨手拿起一件羊絨外套,虛籠在鹿雪頭上。
睡中不能吹到涼風,沒養過孩子的男人,絕不可能有這種意識。
他為何如此嫻熟……?這一幕為何還有點眼熟……?
程音愣怔片刻,突然明白了過來。
小時候她常淘氣,暑熱的天,非要中午跑出去粘知了,每回一頭熱汗往空調房裡鑽,都是三哥揪住她,不擦幹了不準進屋。
他整個暑假借住在程音家,食宿全免,過意不去,便會主動接手,幫程敏華帶孩子。
那孩子……是她自己。
程音心中五味雜陳,跟著季辭走到了胡同口,見他還不停步,頓覺驚慌:“孩子給我吧,您不用往裡去了。”
季辭無奈:“你不怕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