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健全人,跟她不一樣。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爸才會在外面找人生孩子,程音掉頭往外跑,邊痛哭邊如是想。
家裡養了個殘疾小孩,要想過正常的人生,何嘗不是一種奢望。
程敏華起先到處求醫問藥,後來自己動手研究,她人生的最後幾年,全部精力都用來琢磨如何治療程音的眼疾。
有一年除夕,飯剛吃到一半,她突然有了新的思路,立刻放下筷子衝去了實驗室……
那頓飯程音也隻吃了一半,因為林建文大發雷霆,當場掀了桌,咒罵程敏華已經走火入魔。
直到程敏華自殺身亡,白布蒙面躺在了太平間,程音才幡然醒悟。
她就是那個魔鬼,給家庭帶來滅頂之災的災星。
舌尖抵住牙關,程音輕吸口氣,敲開了羲和破舊的大門。
趙奇的變化不大,一頭狂放卷發,雙眼皮寬而多褶,雙目炯炯,仿佛一個本土版的愛因斯坦。
程音的出現令他驚喜,他將亂糟的沙發扒拉出一個座位,又從積灰的書架找出半桶發霉的茶葉。
看得出來,這家公司已經毫無運營可言,恐怕連廁所都得員工自己打掃。
甚至員工也沒幾個,都很面嫩,像是隔壁大學來賺零花錢的暑期工。
茶葉開出了霜白色的霉花,實在無法招待來客,趙奇自說自話,一定要跑到隔壁去借。
程音阻攔未果,隻好等在原地,好奇地打量周圍陳設。
俯拾皆是老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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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小心翼翼不敢細看,免得驚動太多回憶。
可一抬眼,還是和一張照片不期而遇。
那是一張集體合影。
相紙幾寸見方,人臉不過指甲蓋大小,即便如此,隔著好幾米遠,程音也一眼看到了程敏華。
穿瀟灑牛仔服,梳時髦波波頭,笑起來牙齒雪白整齊,不像一個科學家,倒像新聞臺的主持人。
和她記憶中別無二致。
她的媽媽,從來都是一個很帥氣的女人。
若不是因為錯生了一個孩子,她的人生無懈可擊。
程音不自覺咬住舌尖,慢慢走到了照片前。
棗紅色的相框仿佛擁有魔力,像一小塊幽深的開口,背後連通著過往的歲月。
離得越近,神魂越是搖蕩,程音有些眩暈,似乎分分鍾會被吸入相框。
幸好此時趙奇推門進來,捧著一盒借來的茶葉,走到牆邊與她並肩而立。
“呸!”他忽然對著照片,吐了一口空氣唾沫。
程音不明所以,這是哪一出?
順著趙師兄的目光,她看向照片的角落,這才意識到,這張合影中沒有季辭。
也不是完全沒有,他原本所在的位置,被深深摳進去一個洞,隻餘身體而缺了腦袋。
“黑心的龜兒子!”趙奇隨手撈起旁邊一支筆,往洞的位置又狠扎了幾下。
這恨,入木三分。
程音進來之前,便知道季辭得罪了大師兄,但沒想到竟然得罪得如此徹底。
見她神色古怪,趙奇開口解釋:“你是不曉得,龜兒子沒的良心!”
“他幹嘛了?”
“吃裡扒外,背信棄義,程教授白疼他了!”
趙奇憤憤不已,與程音將原委細細道來。
當初程敏華突然故去,羲和群龍無首,卻並未因此亂了陣腳。
研究項目正進行到緊要關頭,大家都不想放棄,也有信心如期推進。
因為他們有季辭在。
小師弟資歷雖淺,卻是真正的嫡傳,羲和的實驗方案,很多來自於他和程教授共同的構想。
而且他是真正的壓力型選手,技術難度越大,越能迸發出思維的火花,為眾人照亮前路。
換句話說,程教授雖已不在,羲和的火種還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這眾志成城的關鍵時刻,他們的火種卻消失不見了。
徹底失聯,怎麼也找不到人,等他們再見到季辭,竟是在股權轉讓的籤字現場。
“柳世一直瞄著我們,來談過幾次收購,我們如果都不同意,他們是買不成的。”
“實驗組的成員有技術入股,雖然是少數股東,加起來佔比也有30%。”
“當時你父親打算賣掉程教授那70%的股份,不過根據章程約定,出讓份額至少達到75%,才能發起收購。我們6個人說好了,必須守住江山,誰也不讓出一分一釐。”
趙奇眼睛發紅,“你猜,誰是那個叛徒?”
程音低頭,望著杯口漂浮的茶葉梗:“有沒有可能,他有自己的理由……”
“我們當時還設想過!如果真的必須股權拆分,就想辦法保留核心技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外人反正也看不懂,我們的研究很新,拆分時完全可以做做文章。”
“你猜,最後是誰代表柳世,來跟我們談判?”
程音繼續猜測:“或許因為,柳世資金雄厚,他覺得……”
“柳世根本不做這個方向的產品!他們買去之後,檔案直接封存,根本不打算做任何推進。”
“而且那小子當年,申請了美國的學校,早就打算另投師門了!他學得完全是另一個研究方向,柳世所用的那個。”
程音沉默了。
這一點無可辯駁,若不是早有計劃,季辭怎可能趕得上當年的申請季。
而且,他的小姨……恰巧就是柳世的董事。
如果一件事湊齊了太多偶然因素,它的發生便是一個必然。
回顧往昔,三哥也好,小師弟也罷,大概率隻是他們這群人的一廂情願。
他會出現在他們的人生中,也許是一個偶然,但他的離開,卻是一個必然。
即使再次回到他們面前,他也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人。
或許,從來就不曾是。
與趙師兄熾烈的恨意相比,程音的情緒涼薄而平淡,就像那一天太平間裡的空氣。
有什麼好恨的呢?
季辭所放棄的,是她單箭頭的相思和依戀,和他們單箭頭的理想和熱望。
他們這群人隻是因為巧合,才在蒼茫宇宙中,與閃耀的恆星擦肩而過,卻貪心地想要將那短暫的璀璨據為己有。
貪心的人,承擔貪心的後果。
而柳世的季辭,則注定要回歸本屬於他的人生軌道。
否則他如何能在今時今日,成為她的老板,18樓城府深沉的季總,在柳世與太子相爭。
程音靜靜聽趙師兄嘮叨,等他情緒沉澱一些,才道出本次來訪的意圖。
季總派她來當報喜鳥,總得圓滿完成領導交辦的任務。
她將衛星會的事告知了趙奇。
“主辦方有熟人,可以免費去擺個攤,也許能給羲和找到新的投資人。”
趙奇一臉羞愧:“我白折騰這些年,到現在也就勉強看到點曙光……對了,你的眼睛現在怎麼樣了?”
“挺好的呀,”程音笑答,“情況很穩定,生活基本不受影響。”
“那就好,那就好……記得當年,我們還曾誇下海口,五年內一定給你治愈……”
“不治也沒關系,反正人體器官都是損耗品。萬一我運氣爆棚,正常活到了八十歲,大家就瞎得大差不差了。”
她倒是樂觀,趙奇聽著越發氣憤:“那小子最對不住的人,其實是你啊,他當初那麼疼你……”
“大師兄,”程音遽然起身,“時間已經不早,我先回去了,衛星會的事,我們回頭再聯系。”
門外,夜色比先前又更濃了一些。
老舊的園區路燈殘壞,幻化為濃黑底板上浮動的光斑,程音走出門廊,默默地發了一會兒呆。
晚風陣陣,送來林間夜鳥的鳴啼,大概是布谷之類。聲調並不歡快,拖著惆悵的長音,是時隔多年的懷舊腔調。
帶著某種宿命的味道。
她何嘗沒有過猜測。
當年她在絕望中等待,卻隻等來了一個考試中心的來電,通知季辭同學去領GMAT成績單。
從那時起,她便起了疑心。
而今晚趙師兄的話,補上了這塊缺失多年的拼圖,讓她對往事有了更加清醒的認知。
果然他早有計劃出國深造,失蹤並非無緣無故。他的人生規劃中,從未有她的一席之地。
那個全心疼愛她的三哥,都是她的幻覺。
前方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程音抬起了眼。
男人體格高大,又著白衫,即使是她這雙破眼睛,在夜裡也能看見朦朧的身形。
他在她的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似乎帶著探尋之意。但她是如此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外露,於是他也保持了一貫的內斂。
沒有問她:你聽說了?你怎麼想?
也沒有說:聽我解釋,我有理由。
他隻是低頭看著她,神情說不好是哀傷還荒蕪,還有一種仿佛從神魂深處透出的疲憊。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同她說話,問得卻是工作上的事。
“談得怎麼樣?”
“大師兄同意了,他會好好做準備。”
“多謝你。”
“不客氣。”
很客氣的一個對話。
黑暗中,白色的衣袖動了動,遞到了程音的面前。
“走吧,時候不早了。”他說。
程音卻沒伸手,低頭翻了翻包:“剛想起來,我帶了手電。”
手電是鹿雪在網上拼團買的,開關一按,雪白刺目的光線如泉水噴湧,令五米之內明如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