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嘗到他苦澀的眼淚,他用一種幹涸殆盡的目光,凝視著她的嘴唇。
她以為他會吻她。
但他很狼狽地扭過臉,隻是將呼吸埋進她的頸窩。
混亂之中,黎羚的手在地板上摸索,碰到了冰冷的槍支。
這場戲的結尾,是女警官趁周竟不備,一槍擊中他的眉心。
她閉上眼,再睜開,慢慢地將槍握緊,手臂碰到了年輕男人的後背。
他的肌肉還是緊繃的,卻在被她觸碰到之後,一點點地放松下去。
她用手指抬起他的下颌,他的表情已經變得溫順而平靜。
他已經一塌糊塗,卻還是很英俊,從未有過的英俊。
他的臉湿透了,淚水像破繭而出的一線日光,從陰影裡生長出來。
黎羚怔了怔,突然明白這場戲的意義:周竟一直都知道,他願意讓警官殺死自己。這是他為自己設定的結局。
她覺得金靜堯真是像個笨蛋。
他一遍遍地告訴她,周竟是瘋子,他有多壞、多危險。
但重新回到片場,他唯一敢對她做的事情,隻是主動把槍送到她手上。
她沒見過這麼笨的人。除了拍電影什麼都不會。不會說話,也不會挽留。
在黑暗中,黎羚沉默地用手指撫摸著金靜堯湿潤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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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丟開了槍。
大概有幾秒鍾,金靜堯完全是愣住的。
她捧住了他的臉,用嘴唇碰他的眼皮,再一點點地往上,像在親吻一座冰冷的雕像。
她主動吻他。他的心怦怦跳著,因為美夢突然成真,而更懷疑是一場夢。
他低下頭,撬開她的嘴唇,用力咬下去。他覺得太幸福,幸福的盡頭就隻剩下恐慌,不真實的、患得患失的恐慌。
他毫無章法地、沒有任何技巧地吻她。或許比起接吻,更像是在互相地撕咬。莽撞,兇狠,像啮齒動物一樣標記,扯下彼此的皮肉。
在黑暗裡,他們共同看到巨大的神像跌落懸崖,被洶湧的海浪吞噬。
黎羚撫摸他的臉,不期然地又沾了一手的潮痕。他還是在哭。細密的淚,像春夢的雨。
她想要吻他的眼角,卻又被他用力地扯住,含住,吮咬,拖進一個湿熱的囚籠。
有時候,愛的舉動與施行酷刑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第63章
吻下去的那一刻,黎羚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完了。
她根本不是在演戲。
她拋開了電影,也拋開了劇本,拋下了一切虛假的身份。
她既不是警官,更不是阿玲,找不出任何的借口。
她隻是想吻他。
黎羚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來攝影棚之前,她是想要跟金靜堯把話說清楚的。
為什麼戲拍著拍著,一切都失控了。那種危險的衝動像一顆上了膛的子彈,不顧一切地發射出去。她什麼都不在乎了。
她好像真的喜歡他。
……她完了。
黎羚不記得有沒有人喊過卡。
從金靜堯的懷中起身時,她很尷尬,也有些害怕。
她感覺金靜堯比她更尷尬。他都不敢看她了,像被人打了一棍、眼冒金星的貞潔烈男。
饒是如此,他還是攥住她的手腕,不允許她擅自離開,垂下眼睛,很認真地幫她整理好了剛才亂得一塌糊塗的上衣和頭發。
黎羚的心跳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害怕。
趁他不備,她迅速開溜,第二天在家門口的地毯上發現了滿滿的一袋藥。
因為她的嘴巴被他咬破了,咬得很厲害。
也因為他擔心自己把感冒傳染給她。
黎羚:“……”
不能再住下去了。
他留了紙條,木乃伊小人上蹿下跳,說想跟她說談一談。
她連夜扛著火車進了新的劇組。
新電影叫《無神論》,小成本,獨立制作,在黎羚試鏡的幾個項目裡並不佔據絕對優勢,但題材很吸引她。
導演梁婧淇很年輕,剛從紐約大學Tisch畢業。電影取材自她自己的親身經歷,是一部自我審視的女性成長史。
影片時間跨度很大,在近二十年的時間裡,女主角淇淇孤獨地掙扎著,生長於父親為她制造的裂痕裡。
她總是想要彌合裂縫,用一場野火燒掉自己的童年,卻又不可能真正走出父權的陰影和原生家庭的荒原。
第一次讀到劇本的時候,黎羚就知道,這個角色應該是她的。
甚至沒有試鏡,她和導演隻是在咖啡館裡聊了一下午。梁婧淇講自己的父親,黎羚也說了她的父親。兩個人後來都哭了。
不知為何,在那個眼眶湿潤的時刻,黎羚腦中又出現了金靜堯的臉。
她回憶起他在熹微的晨光中,用無限接近於溫柔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如果沒有他,她或許還是沒有勇氣講述這段過去。
但現在她已經不害怕“生日快樂”了。
《無神論》的拍攝風格和金靜堯差別非常大。梁婧淇是新導演,她的片場更像是一個集體創作的舞臺,所有人都會來參與討論、自由碰撞。
黎羚很享受這個過程,也很喜歡這部電影。她對梁婧淇說,這部戲就像是臍帶,連接她的生活和過去。
隻是,快要殺青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會很難從中抽離,結果卻恰恰相反。殺青宴上,她竟然是玩得最瘋的一個人。
“你出戲一直很快啊。”梁婧淇誇她,“你是天生的演員呢,入戲快,出戲也快。”
真的是這樣嗎。黎羚有些惆悵地想,那為什麼都兩個多月了,她還是時常會想起金靜堯。
兩個多月,已經足夠她重新開始,但好像她還是不能擺脫他的影響。
她本來以為自己拍每一部戲,都會很難走出來。
原來隻是他的電影,讓她很難走出來。
有時候她也會問自己,如果現在再回去補拍那場審訊戲,她還會吻他嗎。
……可能還是會的。
她甚至比當時更想要吻他。
殺青宴上,黎羚見到了梁導演的丈夫。那是一位非常儒雅、風度翩翩的男士,比妻子大了十幾歲。
“我覺得我有點戀父情結。”梁婧淇不太好意思地說。
黎羚理解地笑了笑。《無神論》脫胎於她自身的經歷,同為缺少父愛的人,她明白對方的想法。
雖然她對何巍並沒有任何旎念,但當年,她的確也曾試圖從他身上獲取父親的溫情。
隻是,何巍死了,她自己的父親也死了,她過早地成熟,才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似乎並不需要一個道貌岸然的指引者。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懦弱和自私。
她不再相信年長者,隻想要反叛他們的權威。
真正讓她有所觸動的,反而是年輕。
年輕人的熱忱、力量。年輕人的青澀、鋒芒。年輕人的一往無前……還有年輕人的笨拙。
這兩個多月裡,黎羚拍戲之餘,闲來無事,常常會將自己和9787532754335的聊天記錄拿出來重溫。
她漸漸發現,9787532754335和金靜堯之間根本沒有那麼大的差別,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大差不差。
他隔三差五就露出馬腳、漏洞百出,並不很擅長於偽裝,也不曾掌握絕佳騙術。
隻是她也很遲鈍,才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堂堂金大導演,怎麼會是一個爛片女演員的粉絲。
或許,金靜堯變成9787532754335,不是在裝,也不是在騙她。
隻是每個人都很孤獨,都有一些話難以啟齒,但還是想要說出來給人聽。
在9787532754335那些半真半假的話裡,很多事情都水落石出。
他說他的兒子遭遇過嚴重的校園霸凌。
周竟也是。
在電影殺青前夕,他想要和鄰居家的小女生表白。
她不知道那個女生是不是她。
……應該就是吧。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黎羚其實很高興,高興得幾乎沒怎麼睡覺,第二天到處請人喝奶茶。
可是後來她又生出疑問,既然如此,為什麼殺青至今,他還是什麼都沒有對她說。
金靜堯確實對她很好,非常好。好就等於喜歡嗎,也可能他隻是單純地人好。
他所謂的表白,會不會也隻是入戲太深,一時產生錯覺。戲拍完了,錯覺就消失了。
當時喜歡她,現在還喜歡她嗎。
黎羚一向是勇敢、大膽的人,可是在遇到感情的時候,竟然也變得患得患失、猶豫不決。
《無神論》已經拍完了,金靜堯還是沒有聯系她。
她懷疑他是真的變心了。
-
黎羚沒有想到,自己最先見到的人,反而是駱明擎。
某一天她去錄音棚裡補錄一些臺詞的配音,電梯關門的時候,一名打扮低調、個子很高的男人擠了進來。
對方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小聲地喊了一句:“姐姐。”
黎羚低頭假裝在玩手機,並且覺得他裝偶遇的演技很爛。
駱明擎借著電梯內壁的反光偷偷看她,臉上擠出一點笑容,比較討好地說:“姐姐,你待會兒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黎羚還是懶得理他,拿起手機,假裝跟人打電話。
隨便說點什麼都好,不知為何,話一出口就變成了:
“是的,我是親了他。”
駱明擎:?
“明明就是拍個電影,為什麼拍出了一種酒後亂性的感覺。”黎羚嘆了口氣,信念感很強地說,“哎,不會真的喜歡他吧。”
駱明擎:“……”
電梯門開了,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露出較為復雜和掙扎的表情,停了一會兒,還是追上來攔住黎羚。
“姐姐,我們談一談好嗎。”駱明擎有點可憐地說。
黎羚瞥了一眼手機屏幕,她叫的車還有三分鍾就到。
她終於跟他說了第一句話:“好啊,三分鍾之內可以談完嗎。”
駱明擎表情有些受傷,碰了碰嘴唇,幾次想要開口,卻不知道選擇什麼開場白:“我……”
三分鍾過去,車已經到了。
黎羚對了對車牌號,打算上車,又被駱明擎攔住。
他抓著她的手:“姐姐,你要去哪裡,我送你。”
黎羚說:“沒這麼熟吧。”
她甩開他的手,力氣有點大,駱明擎睜大了眼睛,臉色變得很蒼白,但還是走過來,用身體擋住了車門。
“我真的有話對你說。”他很固執地看著她。
黎羚不是很耐煩地看著他:“那你說啊。”
駱明擎頓了頓,目光又黯了下去,像有刀子在他舌頭上滾,語氣變得痛苦而艱難:“姐姐,對不起,我……”
黎羚靜靜地看著他:“如果你是想對我說,當年是你造謠我和何巍的關系,其實沒有必要。”
“我早就知道了。”
駱明擎呆住了。
黎羚沒什麼表情地越過他上車。
他卻突然回過神來,用力地按住了車門,彎下腰,死死地盯著她。
他的反應很奇怪,比她想象之中更怪。臉上的表情像恐怖片裡的快速剪切,不斷地變換,竟顯出了幾分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