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她被我吃掉了。”
“她有時候會偷偷地問我,為什麼那麼貪吃、那麼壞,為什麼被吃掉的不是我。”
“她不想要我。她想要一個妹妹。”
所以她才把他打扮成洋娃娃。
所以她才總是透過他的眼睛,看到另一個死去的孩子。
最開始,他其實並不沉迷於那些黑暗的、邪惡的藝術。
他隻是偶然發現,當自己假裝對它們感興趣的時候,媽媽會很生氣,忘記將他打扮成女孩。幼兒園的男生也會很害怕,不敢再來圍著他做遊戲。
他便強迫自己看下去,像吃一種惡心的食物。
久而久之,他確對怪誕和死亡產生了一種迷戀。
因為死亡是孤獨的,他也是孤獨的。他不被需要,他從死亡之中降生。他生來就是孤獨的。
他說了很多話。
玲玲耐心地聽完了每一句話,然後對他說:“你不孤獨,你還有我。”
又說:“你不奇怪,你是正常的。”
他搖了搖頭,很固執地說:“我不正常。”
“再摸摸我吧。”她邀請他。
他便更用力地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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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觸碰她、擁抱她。這是他的夢,做什麼都不是錯的,不會讓媽媽尖叫。
將溫熱的皮膚擁在懷裡,好像一隻巨大的紅蘋果將他吞吃了進去。
他變成了果核,他聽到果核裡瘋狂的心跳聲,和所有人都一樣。
也許玲玲說得對,至少這一刻,他是正常的。
-
夢做到一半就醒了。
耳邊窸窸窣窣,仿佛響起了下水溝裡老鼠在爬的聲音。
金靜堯睜開眼,臥室的門縫裡,被人塞進來幾張成人海報。豐乳肥臀,令人作嘔。
自從他學了拳擊,個子也長高了,他們不敢再跟他打架,就想出了這些無聊的招數來騷擾他。
他將衣服穿好,戴上手套,平靜地拉開房門。
幾個同學站在門口,正在發出下流的笑聲,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
很快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金靜堯有很豐富的經驗,知道該怎麼揍人,才能夠在最短時間內,讓這些人都跪在自己面前求饒。又不至於留下太明顯的痕跡,讓老師懷疑。
但今天,他下手有點太狠了,沒控制住。
他腳踩著其中一個人的胸膛,說:“把玲玲的電話給我。”
對方一臉困惑地看著他:“玲玲?”
“你們給她錢,讓她和我拍雜志。”他語氣陰沉地說。
“你說科琳娜?”對方愣了幾秒鍾,表情更加困惑,“她前一晚上摔斷了腿,沒去成呀……玲玲又是誰?”
金靜堯怔了怔,突然渾身僵硬,所有的血都湧上頭頂。
同學借機從他腳下逃走。
他冷笑一聲,踩住了對方的腳踝。
對方發出了殺豬一般慘烈的叫聲。
他拎起他的頭發,裝作冷靜地問:“科琳娜長什麼樣。”
同學指了指被他撕碎的成人海報,盡管疼痛,還是露出色眯眯的表情:“跟這個差不多,金頭發,大屁股,很性感的。”
金靜堯說:“住口。”
他抿緊嘴唇,將所有人都拎起來又揍了一頓。
好惡心。
那不是他的玲玲。
揮動拳頭,發泄憤怒,流下汗水,發出粗重的喘息。
在這個過程裡,金靜堯短暫地忘記了自己在攝影棚裡犯下的巨大錯誤。
玲玲聽不懂愛爾蘭英語,不是在裝,是她真的聽不懂。
玲玲不知道他叫什麼,也不是在裝,是她真的想知道。
玲玲沒有跟他說再見,不是因為她是騙子,是因為他不配。
他憎恨自己用這麼輕率的、無禮的態度對待她。
他想要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他想要再次見到她。
他逼迫同學去雜志社打聽玲玲,卻得知對方隻是臨時找來救急的內衣模特,所以沒有任何的注冊信息。
走投無路之下,他想出了新的辦法。
大哥在英國一家傳媒公司上班,或許能幫他找到人。他想方設法,讓人把照片遞到了哥哥的辦公桌前。
他又想錯了。
哥哥看著他和玲玲拍出來的照片,大為震驚,怒不可遏。
爸爸和媽媽連夜飛到倫敦,在校長辦公室裡待了一下午,紅著眼睛、渾身發抖地走出來。
時隔多年,他再一次被媽媽摟在懷裡。
他的肩膀被弄湿了,聞著高級的女士香水,心中卻再也不能有任何的觸動。
因為他已經擁有過更溫暖的擁抱。
他覺得他們很可笑,也早已經接受了自己是這個家庭裡不被需要的人,他隻想要讓他們幫他找到玲玲。
可想而知,這是不可能的。
父母對他非常好、有求必應,想要彌補他的一切,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他面前。
唯獨一聽到他提起那場拍攝,就臉色大變。
媽媽甚至又會發出尖叫。他們認定那場拍攝是巨大的罪惡、恥辱,對小兒子的身心都造成不可彌合的創傷。銷毀了所有的拍攝底片,嚴禁任何人再提及此事。
玲玲好像被抹去了。
玲玲從未存在過。
可他還是很想要再見她。
那一陣子倫敦時常下雨,他趴在窗邊,等待彩虹出現。
他對著彩虹許了很多的願,但彩虹並沒有將她重新帶到他身邊。
女騙子果然是女騙子。
-
玲玲留在他身上的印記,隨著時間的過去,反而愈發地鮮明。
他以為他的潔癖被她治好了,結果恰恰相反,它變得更嚴重了。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還是好髒。
他看愛情電影,每一個女主角都變成她的臉,她的身體。
他讀詩,每一句情詩都讓他想到她。
一千隻蝴蝶的骸骨,睡在我的牆上。*
冬天的人,像神祇一樣走來,因為我在冬天愛上了你。*
他從未找到一句最合適的詩、一個最合適的形容詞,來描述她對自己的定義。
他甚至不能畫出一幅最滿意的畫來留住她。
難以忍受這樣的空白,他便開始偷偷地寫劇本。
他寫下一個叫做阿玲的女人,她失去雙腿,所以哪裡都不能去,隻能在地下室裡。他會把她藏起來,很好地照顧她、保護她。
他也寫下了自己在男校裡漫長的痛苦和屈辱。寫著寫著,他覺得那些痛苦不再重要。時間會愈合傷痛,卻不能愈合思念。故事裡的周竟是幸福的,比金靜堯幸福得多。他有阿玲。
劇本沒有寫完,因為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周竟那麼害怕失去阿玲,但在漫長的時間裡,金靜堯所擁有的,隻有一個殘缺不全的劇本。
他甚至不知道她真實的名字。
玲玲。玲玲。
玲玲到底是誰,玲玲真的存在過嗎。還是他早就瘋了,才幻想出一個叫玲玲的女人,一場虛幻的美夢。
若幹年以後,他拍出了《血天鵝》,還有什麼別的電影。他拿了很多的獎,開始感到索然無味。在片場,一個叫駱明擎的男演員在偷偷地看垃圾恐怖片,邊看邊罵。他路過,瞥了一眼。
一個青面獠牙的女鬼從屏幕裡跳出來。
他心跳驟停。
那是玲玲。
他終於知道了玲玲的真實姓名,也知道了她的確不是內衣模特。
還不如做模特。她演的那些戲,爛得讓他一秒鍾都看不下去。
他決定把當年的劇本拿出來,改一改,改好了找她拍。
但他太想給她一個完美的劇本,怎麼也改不好,一拖又是很久。
他自認為是一個行動力很強的人,隻有在這件事上,總是一敗塗地,非常可笑。
他注冊了一個微博小號,沒事就去找她說話。賬戶的名字是一本小說的版號,沒有特殊的意義,隻是那段時間他剛好在讀。他絕不會承認,在重新找到她的那一刻,他的確鼻子一酸。
見到她的前一夜,他根本沒有睡著。
她本該下午就到,可是山裡突然下了一場大雨,他們被迫在半山腰的村子落腳。
他生出惶恐。這是意外嗎,還是某種預兆。會不會這又是他的幻覺。玲玲還是不存在。他還是見不到她。
他對表弟發了很大的脾氣,在劇院外的樹下坐了很久很久,從天黑坐在天亮。
他努力回憶他和玲玲共度的每一分鍾,最後悲哀地意識到,短短的一個下午,對於人的漫長一生而言,是多麼無足輕重。
所以,玲玲果然把他給忘了。
玲玲不再是玲玲,而是黎羚。
他也懷疑過,這麼多年,黎羚會不會早就變了。她不再是他記憶裡那個美好的、虛無的形象。真正的她也許會讓他感到幻滅。
但真實情況是,黎羚很好,比他想象中更好,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好。
是他的劇本不好,配不上她。
她讓他的文字活過來,讓他的想象得到骨骼、皮毛和血肉。
她是鮮活的生命,她親吻了死氣沉沉的大理石,雕塑才會為她復蘇。
金靜堯一直想要問自己,黎羚到底是什麼。
黎羚是跟他拍寫真的美麗女人。
黎羚是他暗戀過的對象。
黎羚是他寫真課的老師。
黎羚是年少的幻想,是隱秘而具體的肉欲,是伊甸園的蘋果,也是世界最初的形狀。
他的所有第一次都是從她身上得到的,第一次與女性的接觸,第一次因欲望而感到疼痛,第一個吻,第一個幻想。
黎羚可以完全不記得金靜堯,因為他們的過去對於她來說隻是一件很小的、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對他來說意義很重大,改變了他的一切。
直到殺青以前,金靜堯都是這樣堅信的。
但在見到何夫人之後,他所認知的現實,再一次被顛覆了。
——他的世界再一次坍塌。
-
金靜堯在倫敦待了幾天,見了所有能見到的當事人,終於勉強地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當年,從陳飛的辦公室裡離開,《昨天的太陽》被宣告死亡,黎羚已經失去了一切。
但她沒有放棄最後的希望,所以孤注一擲地買了一張飛往倫敦的單程機票,想再爭取一次。
她是很勇敢的人,可是世界並不公平,再一次辜負她。
在何夫人家門外等了一下午,對方像打發一條流浪狗那樣,趕走了年輕的女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