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下,觀眾席位裡座無虛席,唯有心髒的位置,如此顯眼地空了出來,像一盤永遠不會下完的棋,停在這裡。
她不會來了。
臺上的年輕導演,望著空空如也的席位,心口如潮汐泛濫,不知何故,慢慢地生出一種接近於恐慌的情緒。
走出劇院時,黎羚下意識地抬起頭,並沒有看到頭頂的那朵雲。
它像眼淚,無聲地消融在空氣裡。
車開沒多久,就下起了小雨。
華麗的劇院在背後遠去,漸漸隻剩下一個漣漪中的倒影。道旁高大的樹靜靜地站著,雨絲綿密地吻著擋風玻璃,交織成一場舊日的綺夢。
她沒有和任何人告別。
第52章
幾天之後,小劉終於拿到了黎羚
第一部電影的拷貝。
影片的名字叫做《昨天的太陽》,據說靈感來自於一句詩。
他從片場走到導演工作間,沿途經過了一些浮誇的裝飾,掛在牆上的氣球、絲帶和鮮切花,是他們為了黎羚的殺青派對準備的。
現在再看到它們,隻讓人覺得心情格外蕭瑟。
沒有人想到黎羚會走得那麼突然,招呼都不打一聲。
精心準備的一切,全部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大家都難免沮喪。
Advertisement
小劉提議給黎羚打個電話,或許她還沒有走得太遠。
金靜堯卻很平靜地說,不用了。
他很好地接受了黎羚的不告而別,一直都表現得冷靜自持,雖然沒有派對,還是給其他人放了半天假。
自己則繼續工作,默默地關起來剪片子。
隻是過了好幾天,金靜堯還是不允許他們將裝飾撤下來。
鮮花是大老遠從山腳的村子裡運上來的,花期很短,此刻死氣沉沉地垂在牆面上。小劉不小心碰了一下,發黃蜷曲的花瓣,立刻都簌簌地掉下來,像滿地風幹的屍體。
他心中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隻覺得自從黎羚殺青之後,整個劇組的氣氛都不太一樣了。
她帶走了生命力,還有一些什麼別的東西。
表哥這幾天也都沒怎麼睡覺,他很擔心他。
小劉將拷貝交給金靜堯,對方的反應倒是比之前有活氣了一些。他很快就將手頭的工作收了尾,打開投影儀,身體沉進沙發裡。
見沒有趕走自己的意思,小劉就也跟著坐了下來。
電影開始了。
第一個鏡頭上來,黑暗的房間裡,一個男孩站在窗前。窗外在下大雨。他的頭頂有一隻老式的拉線吊燈,燈繩垂下來,忽明忽暗的光線拖曳著他的影子。
鏡頭慢慢地被推近,隔著霧蒙蒙的玻璃,一寸寸地描摹出清秀的五官和細長的眉眼。
男孩的輪廓柔和,唯有唇形豐滿,很迷人,像綻放的、豐潤的花。
小劉愣住了。
他難以置信地轉頭看金靜堯,幾乎不敢開口:“這是……”
對方盯著屏幕,很平靜地回答:“是她。”
這是十九歲的黎羚。
她很年輕,很漂亮,也以一種絕無可能猜到的、全然陌生的姿態,出現在小劉的面前。
大概看了十分鍾,他就明白了為什麼這部電影在當年會很難上映。
黎羚扮演的是幾十年前,在胡同裡長大的跨性別者,一個身份認同為男性的女孩。
她將頭發剪得非常短,襯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像男孩子一樣走路,說話也刻意將嗓音壓得很低,有大大咧咧的北方口音。
因為身形清瘦,臉部輪廓又很流暢,看起來並不違和,反而有種雌雄莫辨的少年感。
可是現實中的黎羚本人根本不是偏中性的長相,恰恰相反,她五官秀致,很有女性魅力——這樣一來,衝擊力就更強烈了。
她十九歲,第一次演戲,竟然就有這樣的天賦,完全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暗戀同校的女生,會追在對方後面吹口琴、送她回家。
也經常跟其他男生打架,臉上總是掛彩。
所有人都視她為怪胎。
電影劇情過半,她悄悄溜進無人的教室裡,注視著睡美人一般的女同學,想要偷偷吻對方的臉頰,卻被另一個男同學抓了個正著。
午後陽光明媚,微風吹過白色窗紗。
她眼中的驚惶卻如此之劇烈,像一顆尖銳的石頭,被用力擲向窗戶。
玻璃碎了一地。幻夢般的青春期也隨之而去。
後半段的情節急轉直下,變得非常慘烈。
黎羚被嘲笑、被全校人孤立,老師將她拉到講臺上通報批評,逼她承認自己的錯誤。
她不肯說,眾目睽睽之下,老師踢她的膝蓋,逼她跪下。
臺下有人丟了小石頭上來,砸中她的額頭,劃破一道血口。
同桌不願意靠近她,把書丟到她身上,說她是怪物,讓她滾。男同學將她拖到學校背後,對她拳打腳踢,再也不留手。
她太瘦了,也太倔了。被人照著臉扇巴掌,牙齒裡都是血,還是不肯服輸。
她被剃光了頭發,很難看,偷偷躲在巷子裡,隻想對暗戀的女生說一句,我不是怪物。
女生看見了她,不敢跟她說話,丟了一包紙巾過去,像給流浪狗喂肉骨頭。黃昏裡,她竟然將紙巾握在手裡,痴痴地笑出來。
有好幾次小劉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但轉過頭時,金靜堯仍很專注地盯著屏幕。他臉上沒什麼情緒波動,隻是被跳躍的光影籠罩住,如在幽暗水波中起起伏伏。
畫外音出現了一個更為蒼老的老妪聲音,很深情、又飽含著哀傷,追憶著自己的少女時代。
小劉以為這聲音就是黎羚所飾的主角何雯麗,直到影片結尾,才明白這是刻意安排的敘事詭計:
念獨白的人並非何雯麗,反而是當年被她暗戀的女同學。
對方述說了一段虛假的、被美化過的回憶。
而真正的主角,那個年輕的、孤獨的跨性別者,早在那一年過分炎熱的夏天,以一種異常慘烈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個下午,何雯麗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她去問父親,自己究竟是不是怪物,如果是怪物,那為什麼要將她生下來。
父親是詩人,將她摟在懷裡,在她耳邊念詩:
她還未曾降生
她是音樂,是詞匯
因此她是一切生靈
難以割裂的聯系*
她走出家門,騎上單車,在沒有人的街道上飛馳。陽光照著她瘦弱的背影,連握著自行車的手指都是傷痕累累。
她大笑出聲,朗誦著這首詩。
大海的胸膛平靜地呼吸
但是,白晝閃耀,如同瘋子
但願我的雙唇能獲得
那最原始的寂靜*
她走向大海。
-
影片結束了,小劉卻仿佛遭到當頭棒喝,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良久後,他長出一口氣,仍然覺得呼吸很困難。
胸口好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堵住了,鬱結得厲害,渾身都是緊繃的。
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他站起身,去旁邊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光了,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口幹舌燥,出了一頭的汗。
他自認為不是什麼藝術青年,可是。
“黎羚演得太好了。”他喃喃道。
她演得實在太好了。
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如此扣人心弦,讓觀眾每一秒鍾都跟她在一起,為她揪心和痛苦。
何巍當年是有魄力,將這麼重要的角色,交給一個完全沒有表演經驗的新人。
也用了心,找了不少老戲骨來幫黎羚壓陣,整部片子的卡司,除了名不見經傳的素人女主角,都很星光熠熠,連沒幾個鏡頭的路人,都是國家話劇院的演員。
但黎羚更有本事,能在這些大腕兒裡脫穎而出。
她是天生的主角,鏡頭一旦放到她身上,其他人都黯然無光。跟誰對戲,都不落下風。
如果片子能夠上映……
早十年前,黎羚就該拿獎拿到手軟。
為什麼她會被埋沒至今。
他甚至不願意再用“可惜”這個詞。
因為“可惜”太輕了,根本不足以概括一個天才演員的十年。
小劉很迷茫地看著金靜堯,問:“表哥,到底是為什麼沒有上映?……真是因為題材嗎?”
金靜堯很簡單地說:“不是。”
他沒有解釋更多,但道理小劉都懂,如果真是題材問題,反而簡單,沒必要多年來語焉不詳,千方百計地撒謊。
“那是為什麼?”他撓了撓頭發,語氣更加惋惜和不解。
金靜堯沉默著,還是面無表情,頓了很久。
小劉覺得他這樣看起來實在有些嚇人,像什麼一動不動的死雕像,小聲叫了兩句“表哥”。
金靜堯收斂了一些,清醒過來,低頭看了一眼手機。
屏幕上空空如也,沒有人給他發新的消息。
眼中本就不存在的光,更加黯了下去。
他轉過頭看小劉,語氣冷靜地,讓對方再講一遍,到底是怎麼拿到拷貝的。
小劉“啊”了一聲,突然想起那位私藏拷貝的剪輯師,還給自己錄了一段視頻。
“他生病了,癌症晚期,醫生說也就這一兩個月的事。”小劉有些慶幸地說,“也是我們來得巧,再晚一點,片子大概就徹底沒了。”
金靜堯沒什麼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巧嗎。”
可能是有些太巧了。
視頻裡,骨瘦如柴的剪輯師躺在病床上,斷斷續續地,講述了當年發生的事。
他之所以會將拷貝私藏下來,是為了報恩。
何巍對他有恩,對劇組很多人都有恩。
在他的描述裡,何導是個好人,大方、豪爽、仗義,從不苛責身邊的工作人員。
開機之後不久,剪輯師為女兒出國讀書的事愁得睡不著覺。何巍聽說之後,託人幫他找關系,知道他湊不齊學費,主動借錢給他。
何巍還是個好導演。
很多人功成名就,就忘了拍片子的初心,何巍不是。他一生愛電影成痴,心心念念,隻想拍出更好的作品。《昨天的太陽》本該成為他的代表作。
自從拍攝結束,何巍一天都沒有休息過,沒日沒夜地泡在機房裡。
事後想想,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哪裡經得起這麼高強度的工作。何巍一身是病,根本是在加速地消耗生命,就為了讓片子盡快地上映。
可惜何巍沒想到,他死得這麼快,甚至沒熬到這一天。
出事前的前一天晚上,凌晨四點,何巍還在給剪輯師打電話,激動地聊到自己想出了新的剪輯思路。
第二天人就沒了。
剪輯師跟著他一起上的救護車,進了醫院,偷聽到出品人陳飛給何夫人打電話。後者態度非常堅決,一定要將這部影片銷毀。
剪輯師聽得如遭雷擊。
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何巍畢生的心血。
何巍對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都這麼慷慨、傾盡全力。
可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妻子、兄弟,卻在他死後密謀背叛他,違背他的遺志。
他偷偷留下了拷貝,按照何巍臨死前的想法,剪了一個版本出來。
這是他剪的最後一部片子。後來他就轉了行,剪輯太辛苦,根本是拿命換錢。何巍的死讓他引以為戒。
“這的確是一部非常好的作品。”剪輯師在病床上微笑,“我不後悔,我對得起何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