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滿足。
他不想要電影了,他想要的是人。
許多個深夜,他在巨大的失落中醒來,驚訝於自己竟然會想要殺死周竟。
這樣他就可以得到她全部的愛。
他想要殺死周竟。他想要殺死這部電影。
他知道這樣的想法有多麼不健康,但他卻無法控制自己。
唯一的辦法,隻有殺青。
他想要和她擁有新的開始。
他想要得到不用喊卡也能繼續下去的權利。
金靜堯面無表情地戴上了耳機,第116遍聽著歌詞裡的I wanna be your girlfriend baby,並狠狠地剪掉了浴缸戲裡所有脖子以下的鏡頭。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小劉的電話。
對方十分激動地說:“哥,黎羚那部電影真的還在!我找到了!”
第49章
黎羚抱著手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想要罵導演的心情稍有緩和。
她思前想後,覺得方才自己之所以情緒那麼低落,應該隻是因為還沒有完全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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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玲才會患得患失,在乎周竟是否需要她。
她不是阿玲,她拿片酬拍戲。黎羚和金靜堯的關系,非常地簡單明了,工作工作工作,絕不摻雜任何的私人感情。
無論如何,金大導演對她有知遇之恩。
如果沒有他,現在她哪有戲拍,隻能綁著炸藥去跟秦易同歸於盡。
這樣想著,黎羚便從床上爬了起來,又以一種自我催眠的心態,對9787532754335發了一篇“導演好好好好”的小作文。
9787532754335說:“別太愛了。”
黎羚說:“我就愛我就愛。”
9787532754335:“……”
她又問對方:“快要殺青了,你說我應該怎麼謝謝導演呢?”
9787532754335:“你不需要做什麼,他就很高興了。”
“那不可以。我又不是白眼狼。”黎羚翻了個白眼說。
趁著周圍沒有人,她偷偷地摸進了地下室的廚房裡。
晚上,9787532754335收到了黎羚發來的照片。
他辨認了很久,照片裡奇形怪狀、歪歪扭扭的白色禽類是什麼。
最後艱難地鼓勵道:“很可愛的一隻變異雄雞!”
黎羚冷冷地說:“這是天鵝。”
9787532754335:?
黎羚:“看不懂換你兒子來看。”
9787532754335從善如流地說:“好的姐姐。”
黎羚感覺他兒子來得實在有點快。
父子關系這麼好嗎,好像隨時都長在一起,真是令人羨慕呢。
但她沒有想太多,因為小天才的嘴實在很甜,將黎羚誇得心花怒放。
她一時高興,在對方的盛贊之下自拍三連,將自己和小蛋糕的合影也發給了對方。
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又發錯了。
黎羚立刻點擊了撤回:“你沒看到吧?”
9787532754335乖巧地說:“沒有呢姐姐。”
他真的很乖,甚至沒有問黎羚撤回了什麼,隻是很真誠地表示,自己真的沒看到。
黎羚安慰他:“沒看到就好,非常少兒不宜的內容,小孩子千萬不能看的。”
9787532754335:“好的姐姐。”
又發來一個可愛的三角板愛心:“那我還可以看姐姐的自拍嗎?QAQ”
-
收到黎羚發來的照片時,金靜堯剛剛結束與小劉的通話。
小劉告訴他,可能在一到兩天之內,他們就能夠拿到影片的原始拷貝。這也意味著,隻要再多等一到兩天,他就能夠見到自己記憶中的黎羚。
竟然這麼順利,簡直不可思議,如有神助。
隨著影片的殺青在即,金靜堯感到,一切的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按照他的計劃進行。
這讓他對於明天的殺青,也有了更多的信心。
雖然,他暫時還是沒有想好,殺青之後自己應該對黎羚說些什麼。
他試著擬下草稿,寫下自己想說的話,然而筆尖每每落到紙面,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不肯變成一個個的方塊字,而是十分自動自覺地,勾勒出了女人靈動美麗的側臉。
比起向她表白,他還是更願意為她畫畫。
因為過去的一些經歷,金靜堯對於語言,始終持有著一種天然的不信任感。
他將自己的想法藏在電影裡。
哪怕是拍電影,也更願意花更多時間去思考鏡頭語言,而不是研究如何寫出好的對白。
黎羚和他不同,她是一個非常坦誠的人,即使面對著陌生的網友9787532754335,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交付真心。
他應該向她學習。
這樣想著,金靜堯面無表情地在私信對話裡,乖巧地打下“好的姐姐”。
他將黎羚發來的自拍一一存進了相冊裡,然後打開了被她描述為少兒不宜的內容。
她撤回得太晚了,他早在兩分鍾前就保存好了這個視頻。倒是要看看多麼少兒不宜。
視頻打開的第一秒種,就跳出了黎羚笑容滿面的臉龐,她看起來很開心,並沒有很少兒不宜。
“為了感謝導演,我決定給他親手做一塊天鵝小蛋糕!”她對著鏡頭,歡呼雀躍地說。
如果不是已經見識過了變異雄雞蛋糕的照片,金靜堯會覺得她聽起來很有自信。
用一個詞來形容黎羚制作蛋糕的過程,他將選擇雞飛蛋打。
因為黎羚的確不是很會打雞蛋。
也不是很會拍視頻。
她很隨意地將手機鏡頭架在了桌面,導致鏡頭既拍不全她的臉,也拍不清楚她的手在做什麼。短短十分鍾內,手機重重地跌倒了三次。
金靜堯面無表情地看著鏡頭一次次地摔倒,畫面猛晃、黑屏,黎羚再湊近到鏡頭前,艱難地扶起手機。
她的整張臉佔滿屏幕,臉上已經沾了不少面粉,嘴唇紅紅的,不住地自言自語:“這段剪掉!這段也剪掉!”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手,開始瘋狂地截圖。
隨著黎羚將第三個蛋糕胚送進了烤箱裡,此次報恩行動,似乎終於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她認真觀察了烤箱片刻,滿意地將手機舉了起來,將鏡頭對準自己的臉,很有自信地說:“這次肯定能成功!”
不成功也可以的。金靜堯在心裡說。
畢竟,黎羚不會做蛋糕,這肯定不是她的錯,如果一定有誰錯了,那隻能是道具組的錯——他們為什麼要在周竟的廚房裡放一隻可以正常使用的烤箱?
面對鏡頭,她的臉看起來更髒了,還出了很多汗,但是眼睛亮亮的,像閃亮的鑽石,也有湿潤的火光。
不知為何,他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因為一股不可名狀的食欲。
她的皮膚像奶油。
她的嘴唇是天鵝喙的紅。
這不僅僅是一塊蛋糕,這是她獻給他的巴貝特之宴。
-
等待小天鵝從烤箱裡畢業的時間,黎羚對著鏡頭,開始嘗試著說一些感謝導演的話。
一向能言善辯的她,竟然也變得有些笨拙和緊張,反復說了好幾次,都不算太成功。
隻是幾句很簡單的話,為什麼要這麼緊張。金靜堯不是很理解。
隨即,一個比奶油蛋糕更加甜蜜的想法,十分誘人地鑽進了他的大腦裡。
有沒有可能,黎羚和他一樣,想要說的是一些和拍電影關系不太大的話。
也許她的心情和他一樣,除了感激,還有些別的什麼。
也許他們在這一刻心有靈犀。
這個危險的念頭,如同一束幽暗的火,令金靜堯的心跳更加地快了。
他緊緊地盯著屏幕,試圖從黎羚的臉上,找到一切有可能的蛛絲馬跡。
他看著她十分煩躁地,將事先寫好的草稿丟進了垃圾桶裡,決定開始自由發揮。她盯著鏡頭,發了一小會兒呆,眼角眉梢都彌散著濃霧,彌散著他無法解讀的情緒。
那好像並不是幸福、期待和羞怯,反而與這些詞語完全背道而馳。
她笑了笑,牽動唇角的肌肉,露出那種非常難看的笑容:“導演,你知道吧?我第一次拍戲,拍的就是何巍的電影。”
金靜堯怔了怔,按住截圖鍵的手停了下來。
他意識到,黎羚的確是想要向自己表白一些事情,但大概並不會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種表白。
他不覺得失望,最多隻是想著,果然如此,便沉默地聽了下去。
黎羚對著鏡頭,十分心平氣和地說:“那年我隻有十九歲,跟爸爸大吵了一架,他讓我滾,我就稀裡糊塗地滾了。”
“我在同學家裡借住了幾天,同學想做大明星,讓我陪她去試鏡何巍的新片,沒想到她落選了,我反而被選中了。”
“我從來沒想過做演員,覺得這導演好奇怪,拒絕了他好幾次。但是何巍對我說,我有天賦,一定要走這條路。見我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我肯定能做大明星。他會讓我的名字出現在每一張廣告牌上,讓爸爸、讓駱阿姨、讓所有人都對我刮目相看。”
“我相信他了。”
十年後,黎羚在回憶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臉上還是帶著微微的、恬靜的笑意,好像那種關於功成名就的想象,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的臉。
但何巍騙了她。現實是如此殘酷。
十年後,電影沒有上映,她隻是一名籍籍無名的小演員。
她也永遠不可能再讓父親後悔、或是向對方證明自己,因為她的父親已經死了。
“其實何巍的電影和你有一點像,主題都是霸凌。我演的女主角何雯麗,是非常嚴重的校園霸凌受害者。”
“何巍說我和雯麗很像,性子都很倔強,不肯服輸。他相信我一定能演好。”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從開機第一天起,所有人突然都不跟我說話了。”
“在食堂吃飯,沒有人願意和我坐一張桌子。在片場挨罵,所有人都冷冷地看著我。”
“何巍也不再鼓勵我了,經常破口大罵,指著我說,你不是雯麗,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真的以為是我演得太差了。”
金靜堯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
他的手在微微地發抖。
如果不是何巍已經死了,他現在很想一拳打掉對方的牙齒,讓他後悔自己說過那些話。
同樣是導演,他很清楚何巍在玩什麼東西。
他想用這種方式,來讓黎羚完全地入戲。
他讓她體會何雯麗的欺辱和痛苦,而不是將它們表演出來。他拍下了她作為受害者、而不是演員的反應。說到底,這是一場發生在片場的霸凌。
他真該死。
但當年的黎羚怎麼會明白這些。
她隻是一張白紙,不懂拍戲,不懂人情世故,更加不可能意識到,何巍這樣做,是在控制她、打破她。
她孤立無援地面對著功成名就的大導演,以及完全被他的意志所支配的劇組。
既然不能懷疑對方,那就隻能懷疑自己:是她太差了嗎,是她拖了劇組的後腿嗎。
怕被導演換掉,那就隻好更努力一點,更認真一點。
何雯麗在戲裡挨了很多打,黎羚主動要求可以真打。每一條都真打。
鼻青臉腫地結束拍攝,她默默地在後臺上藥,聽到幾個香港演員用粵語聊天,說本來導演就要他們狠狠打,何必她自己主動提,真是傻妹。
他們說得肆無忌憚,以為她聽不懂。
她將臉埋進膝蓋裡,咬著牙告訴自己不許哭。既然聽不懂,就不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