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石火之間,她腦中突然闖進了一個想法。
其實,這個想法可能一直都在。隻是最開始,她隻當個笑話聽了,不怎麼放在心上。而後來,她則故意催眠自己去遺忘。她一向很擅長於遺忘。
但是現在,一切都變得很清楚明了。她不能再遺忘。
這是金靜堯學生時代的劇本。
他說劇本是要寫給一個人。
而他曾經暗戀過一個女生,他也親口告訴她,那個人已經死了。
黎羚艱難地說:“導演,節哀。”
第46章
金靜堯學生時代的感情生活與黎羚無關。
他是出於怎樣的目的來寫出一個愛情片的劇本,在這個故事裡藏了多少的私心,坦白來講,也和黎羚無關。
理論上是這樣的。
但是黎羚一直覺得阿玲就是阿玲,是一個非常獨立的個體。
在最開始,阿玲的性格很奇怪、很陰暗。黎羚並不喜歡她。
她覺得金靜堯寫了個奇奇怪怪的劇本,奇奇怪怪的女主角,奇奇怪怪地讓她來演——沒關系,都是工作嘛,錢難賺屎難吃,可以理解。
戲拍到後面,黎羚不記得是從哪個時刻開始,自己竟然開始理解阿玲。
她不再需要把臺詞讀一百遍,就能認同她的感受。她們可能變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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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黎羚有時候會覺得,她自己就是阿玲。
這種感覺也很奇妙,不是她在自我催眠、變成阿玲,也不是阿玲在吞噬她,而是她們本來就是一體的。阿玲從她的心髒裡生長出來,反之亦然。
黎羚從來沒有想過,其實阿玲並不是她。
阿玲不是她,也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是金靜堯記憶裡某一個人的投影。是水中月、鏡中花,虛虛實實。她的生命並不由黎羚所賦予,與黎羚毫無關系。
那麼,那個年輕的高中生,當年寫下劇本的時候。
他的筆尖落在紙上,腦子裡想到的人、帶給他靈感的人。
又是誰呢。
不知為何,這個想法竟然有些刺痛到黎羚。
不至於太疼,但就像已經從喉嚨裡拿出來的魚刺,明明什麼都沒有了,空蕩蕩的,還是在隱隱地作痛。
她默默地吞了吞口水,不想再跟金靜堯坐在一起,決定先收回毛毯的使用權。
這樣想著,黎羚便將毯子用力一扯。
……沒扯動。
金靜堯厚顏無恥、不肯松手,非要跟她擠在一張毯子裡。
他甚至有些懷疑地看著她,說:“節哀是什麼意思。”
黎羚心情一般,敷衍地說:“就是字面意思。”
“什麼字面意思。”他執著地追問道。
他好像失憶了,已經不記得自己對黎羚說過的那些話。
看起來卻又很欲言又止,好像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但黎羚不是很想聽。
她甚至後悔自己挑起了這個話題,聊什麼不好,非要聊劇本。垃圾電影,垃圾劇本,爛尾去吧。
因為知道金靜堯還在看她,黎羚刻意避開他的視線。
隻是,帳篷太小了,他的呼吸聲,他巨大的影子,他似乎無處不在。
幽靜的小帳篷裡,這張年輕英俊的臉被煤油燈照亮著。
忽明忽暗的火,一口口地舔舐著他,探進他的雙眼,令人口幹舌燥。原本蒼白的皮膚,也被塗上了一層蜂蜜般香甜而濃鬱的色澤。
金靜堯低聲問她:“你怎麼了。”
好像有些擔心自己剛才的話把她嚇到了。
或者是讓她不開心。
所以現在才想說又不敢說。
“哈哈。”黎羚幹笑兩聲,“沒什麼啊導演。”
她低著頭,忍不住卻在想,也不知道金靜堯十幾歲的時候喜歡的女生,是什麼樣的呢。
應該是非常好的人,畢竟他當時讀英國貴族學校,身邊接觸的人檔次也很高。
或許是什麼金發碧眼的優雅大小姐,就跟李安拍的《理智與情感》那樣——可惜黎羚是黑頭發。
黎羚想象著校園愛情、情竇初開、兩小無猜。綠色草坪,白色大理石拱門,槲寄生下的初吻。多麼青澀而美好。
接著她又想,今天這場戲為什麼這麼拍,金靜堯為什麼把帳篷拿到地下室來,和她擠一張毯子。
也是一些回憶的復刻嗎。
是因為他和暗戀的人一起露過營嗎。
她有些陰暗地,開始想象金靜堯穿一身黑西裝,站在對方葬禮上的樣子。
他哭了嗎。
也許他是邊哭邊寫出這個劇本的。
呵呵,難怪寫不出結局。
黎羚又拉了拉毯子,一點都不想分給金靜堯了。
金靜堯低聲問:“你很冷嗎。”
他湊近了一些,態度幾乎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想要慷慨地捐獻出自己的體溫。
但黎羚卻覺得和他相比,還是波西米亞小毛毯更加可靠。
毛毯沒有回憶。毛毯不會背叛。
黎羚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對於毛毯的渴望和需求,金靜堯“哦”了一聲,不是很認同地看著她,但還是站起身。
然後從樓上的劇院後臺偷了足足十條毯子回來,冷冷地說:“夠了吧。”
黎羚:“……”
有沒有可能,你的兒童小帳篷根本放不下這麼多。
毛毯和金靜堯二選一,金靜堯被無情地趕出了帳篷。他可憐巴巴地坐在外面,有話也說不出。
那些漂浮在空氣裡的,曖昧的、膠著的、互相試探的細小粒子,也都不復存在了。
黎羚懷中抱著波西米亞的毛毯,撫摸著那些無規則的繁復花紋圖案,似乎也即將沉入一個吉普賽人的美夢。
夢很好,她喜歡做夢,尤其喜歡不被現實入侵的美夢。
說到底,她和金靜堯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個離奇的電影夢將他們維系,但是等到電影拍完,就再也沒有任何的關系了。
他們來自完全不同的階層,有著截然相反的過去和未來。唯一的交叉點,隻是現在。
現在,隻有現在——在昏昏欲睡以前,黎羚凝視著坐在帳篷外的金靜堯——
年輕男人的背影寬闊,像是她的捕夢網,也像守護她夢境的騎士。
黎羚突然怒從心頭起,惡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金靜堯:?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但是並沒有生氣,低聲問她怎麼了。
黎羚便佯裝迷迷糊糊地說:“對不起,我做噩夢了。”
他很費力地擠進了帳篷裡,垂眼看著她。
細細的呼吸聲在小帳篷裡彌漫開來。他居高臨下,給人的感覺有些危險。
有一個瞬間,他的影子落在她的額頭,黎羚以為他會吻下來。
但他沒有這麼做,隻是很溫柔地幫她裹好了毛毯,便又出去了。
黎羚想到他很溫柔,又想到這樣的溫柔跟自己也毫無關系,畢竟他以前還哭著寫劇本,便又踢了他一腳。
-
第二天,小劉來工作間裡找金靜堯。
表哥正在檢查著最近拍的素材,看到他時,竟流露出有些煩躁的表情。
小劉警鍾大作。
上一次表哥露出這樣的神情,他們整個劇組三天沒有睡覺。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表哥,怎麼了嗎,拍戲不順利嗎?”
金靜堯冷冷地看著他,突然問出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你跟人表白過嗎。”
小劉:?
“哈哈,當然沒有了。”他英勇地挺起胸膛,“像我這樣的媽生帥哥,從小到大,都隻有別人跟我表白的份兒。”
金靜堯:。
小劉被一個句號無情戳破,眼中飽含熱淚:“他媽的,你再問,我小時候天天幫你收情書巧克力,我們這一整排的抽屜都裝的是你的情書,你忘了?”
“忘了。”
小劉咬牙切齒,最後屈辱地說:“所以到底怎麼了呢,哥。”
金靜堯看起來對小劉不是很滿意,但考慮到也沒什麼其他人可以問,還是勉為其難地說:
“為什麼跟人表白,對方會對你說節哀。”
“被拒絕了唄。”小劉很有經驗地說,“已讀亂回,懂吧。”
金靜堯一臉冷漠:“不可能。”
“你怎麼知道,等一下……”小劉大為震撼,“哥,你跟人表白了????誰啊?????”
“不是我。”金靜堯表情陰沉,“劇本裡的對白。”
“哦哦,嚇死我了。”小劉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金大導演更加勉為其難地,為他播放了一段同期收聲的對白。
“節哀。節哀是什麼意思。字面意思。什麼字面意思。你怎麼了。沒怎麼。”
小劉非常無語地說:“這是什麼,廢話文學?”
金靜堯表情微變。
“到底在說什麼啊,怎麼都跟沒長嘴一樣。”小劉沒有察覺到危機,繼續吐槽。
金靜堯站起身,將小劉的衣領拎起來,丟到門外,語氣平淡地讓他自己去找垃圾分類。
一米六五的小劉在半空中狂野踩單車,連說五遍“表哥我錯了”,才終於被放了下去。
金靜堯:“還有什麼事。”
唯恐被當成有害垃圾,小劉急於證明自己的價值,匯報了一些正經事。
“就是,表哥,之前你不是讓我去打聽何巍劇組的事情。”
“查到了嗎。”金靜堯抬了抬眼,看起來是比剛才稍微感興趣了一點。
“那是,我可是費勁了九牛二虎之力。”小劉心中得意,故作神秘地吹噓道,“本來以為他的死就是個片場事故,沒想到這事越查越不簡單呢。”
“不是一直都說,何巍當年死在片場,電影沒拍完嗎?”
“根本不是這樣,電影拍完了,何巍是後來在剪輯的機房裡突發腦溢血死的。”
金靜堯:“既然拍完了,為什麼說沒有。”
“不知道啊。”小劉也很困惑,“就是他那個好兄弟,出品人陳飛,對外一直這麼說。還說自己很自責,沒能讓何巍的最後一部作品面世,所以後來決定退休。”
金靜堯:“電影的版權也在陳飛手裡嗎。”
“陳飛送給了何巍的太太,何夫人遵從丈夫遺志,將拷貝和丈夫的遺體一起火化了。”
“是不是也怪怪的。”小劉撓了撓頭,“何巍辛辛苦苦拍戲,累死在機房,怎麼可能不想片子上映?他老婆都不爭取爭取,說燒就燒了……”
金靜堯:“陳飛更奇怪。”
小劉一怔,隨即恍然:“也是,他是出品人,哪怕不談什麼兄弟情,為什麼跟錢過不去?這可是何巍的遺作啊,就算沒剪完,後期隨便整整,上映肯定也能撈一筆……”
他百思不得其解。
金靜堯垂下眼睛,語氣很平淡地問:“有人看過這部電影嗎。”
“沒有吧。”小劉一攤手,“原始拷貝都被銷毀了。”
事情正是查到這裡就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