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他低聲說,“這個鏡頭我會刪掉。”
-
黎羚很尷尬。
她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跟人拍了一條床戲,然後對方跟她道歉,認真反思,還立刻拉著她去看監視器。
說真的,她也不是很想看。
但金大導演很專業,甚至態度顯得較為冷酷,接近於發號施令。
黎羚覺得自己不能輸,隻好硬著頭皮跟他去復盤。
不過,她微妙地感覺到,金大導演可能也沒有完全出戲。
開機之前,他連話都不想跟她說。
現在她去看監視器,他主動讓她坐導演椅。她穿著拍戲時的吊帶睡裙,他給她披外套。
他在討好她嗎?
黎羚說“謝謝導演”,察覺到外套將要滑下去,又伸手攏了攏。
沒想到他在背後,正試圖做出同樣的動作。他們的手指相碰,他立刻移開了。
好像碰都不敢碰。
難道剛跟她拍完戲的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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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金靜堯又幫她倒了杯水,默默地放在桌邊。
有前車之鑑,黎羚不是很敢直接拿來喝。令她驚訝的是,這不是燙豬肉的開水,是適合人類飲用的溫水。
孩子真的長大了,懂事了,好貼心呢。
監視器打開的那一刻,黎羚還是有些緊張,雙手捧著杯子,心跳都快了很多。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場戲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意亂情迷。
真實的片場那麼潮熱、紊亂,像盛夏的夜,密不透風。
但在鏡頭裡,一切看起來都很幹淨、很唯美。甚至於很遙遠。
大部分都是中景和遠景。昏沉的夜色裡,人影一點點靠近、交疊。現實和鏡像同處於一個空間,虛幻大過真實。
畫面像萬花筒,隔著魚缸、幽藍的水波和飽滿的金魚花束。鏡頭從狹窄的門縫裡探照進來,拍鏡子裡的倒影,拍玻璃窗上映射的、若隱若現的倒影。
無論如何,總有一層遮擋。斑駁的陰影,輕柔的窗紗,暗藍的水紋。
就像是一種刻意為之,在告訴你:
不要靠近,不要看。
想看也不能看。
房間裡的人在做著隱秘的事。這個時刻隻屬於他們。這是一場不真實的鏡花水月。
黎羚將所有的素材都看了一遍。金靜堯看起來很尊重她的想法,還比較禮貌地問她:“尺度可以嗎。”
黎羚有些困惑地抬起頭:“導演,這有任何的尺度嗎。”
她真的覺得沒什麼。
甚至於,連剛才他說要刪的那個鏡頭,其實也沒露什麼,連走光都談不上。
她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那麼緊張,如臨大敵的樣子。
金靜堯的臉沉了沉,表情不怎麼好看地說:“你還想多大。”
又說:“我是要上映的。”
黎羚恍然,原來是要上映的。她對他豎起大拇指,誇他拍得好,很有審查意識。
不知為何,她說了“拍得好”,他也不是很高興,不再看她,一直盯著監視器。
“再拍一次特寫。”金靜堯說,“然後繼續。”
“……我會吻你。”他說這話時,沒有看她的眼睛,嗓音也很低。
低得像是深夜恐怖片的預告。
黎羚確實覺得很有壓迫感,緊張地捂住嘴唇:“導演,上次你咬的傷口,過了幾天才好。”
他想問她,這是你剛才拒絕我的理由嗎。
但是不可能問的。這場戲裡沒有你和我,隻有阿玲和周竟。
他沉著臉,還是不看她,聲音更低:“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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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機,他真的要吻她。
兩根冷冰冰的手指,託起她的下巴。
黎羚不能再躲,也不能再推開他。被困在他的雙臂之間,被迫抬起頭來。
他的眼睛裡,有一團不該存在的冷火焰。
她的心髒收緊,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電影的鏡頭很遠,他的人卻很近。
無論戲外如何,在這一刻,他給她的壓迫感是真的。
金靜堯眨了眨眼,冷焰隨之而晃動。他低下頭,很輕地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不疼,但黎羚下意識地瞪他,用眼神質問他怎麼說話不算話。
對方笑了一下,突然抓住機會,舌尖抵開她的牙齒,攪動她的呼吸。
她雙眼睜大,很驚訝——驚訝得心跳失去節拍。
還記得上一次拍吻戲,對方的表現是多麼青澀。貼著她的唇瓣,已經讓他混亂無措。
現在他進步這麼快,完全變成了一個人。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出戲,可是他沒有喊卡。
很快她就不能分神,完全被他拖進來。他吻得很兇,掠奪她的呼吸,熱烈得好像要將她吃下去。
但黎羚知道,這還是表演。他隻是看上去很用力,其實大多數時候,還是在迎合鏡頭,碾磨她的唇瓣,制造迷戀的幻覺。
他們都很清楚機位在哪裡。
他的氣息很幹淨,手沒有碰到不該碰的地方。掌心的燥熱不讓人討厭。一旦她表現出後退,他就會無聲地安撫。
最有入侵感的,反而是他的眼神。那雙眼裡仿佛有幽藍的火種,冰冷而沸騰。
並不致命的低溫,在一點點地耗盡她身上的氧氣。
視線天旋地轉,窗外的光和影,構成一個巨大的十字架,橫跨他們的身體。
床單是雪白的牆,人影是繁復的壁畫,她變成他的管風琴,奏出聖潔的樂章。
他不斷地撫摸她殘缺的腿。注視著它,吻它。他不允許她將這條腿藏起來。這是他的祭壇。
半明半暗的光影裡,他仿佛沉入海中,面容時隱時現。她俯下身,影子就將他藏起來。她抬起頭,他的眼就重新因她而亮。
他一直在看她。
她問他:“我好看嗎?”
“好看。”
“好看嗎?”
“好看。”
她的聲音起先怯懦、謹慎、搖搖晃晃。
在他的注視之下變得堅定,快樂。
“有多好看?”
他沉迷地吻她,在唇舌分開的那一刻,輕聲對她說:“我愛你。”
這是劇本上沒有的臺詞,是某一條裡的即興。
但它出現的時機好完美。
她並不明白,為什麼聽到這三個字時,自己會想要流淚。
或許因為他聽起來很真。或許他們都太入戲。也或許隻是光線太刺眼,令她不得不落淚。
他們一直拍到天亮,太陽升了起來。在時斷時續的吻裡,兩人的鼻尖相抵,唇舌間含著同一輪紅日,像潮湿的曼珠沙華綻開。
世界變得明亮。教堂金色的圓頂閃閃發亮,他在狂喜中,得到啟示和神聖的榮光。
阿玲對他說,她想要再做一次女人。
她不需要他說愛她。愛是虛偽的借口。她隻想要用一場情事,來證明自己還活著。她想要被看到、被觸碰,哪怕被使用,也是一種價值。
但對於周竟來說,她從來不僅僅是一個女人。
他不在乎殘缺,她的殘缺就是他的完整。他不想使用她,他隻想留下她。她是絕無僅有的無價之寶。她是他的日出。他的太陽雨。他的全世界。
第40章
黃昏時,駱明擎離開火車站,開車進山。
搖晃的樹影裡,他坐在後座,翻看著經紀人給他發來的幾個新的電影劇本。粗略翻了幾眼,就索然無味地丟到了一邊。
“還有別的嗎。”他問助理。
對方道:“這幾個都是好本子、大制作,江哥精心挑出來的,駱老師,您覺得哪裡有不合適的嗎?”
駱明擎說:“怎麼沒有愛情片。”
“愛情片……”助理猶豫了一下,“愛情片現在不賣呀,老掉牙的題材了,還是現實主義題材好點吧?”
“金靜堯能拍愛情片,我不能拍了。”駱明擎冷笑。
“咳咳,金導這一部其實是懸疑片,懸疑片一直都挺有市場的,霸凌現在也是社會話題,很有熱度的,像那個《黑暗榮耀》《豬猡之王》……金導這片後面也帶點復仇爽片的感覺了,對吧?”
助理分析得很上頭,自認為表現很好,可惜並不能被老板所欣賞。餘光瞥見後視鏡裡,駱明擎的目光已十分陰森,嚇得立刻將嘴巴閉上了。
“復仇個屁。”駱明擎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你覺得我讓公司投一部愛情片,我和黎羚演情侶怎麼樣?”
助理“啊”了一聲,其實嚇了一跳,覺得簡直異想天開,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駱老師,為什麼是她呢。”
駱明擎凝視著窗外,天色已逐漸變得蒼茫,他用很低的聲音說:“拍電影,不就是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嗎。”
“啊?老師您說什麼,我沒聽清。”助理在前面大聲道。
“她可以繼續教我演戲。”駱明擎冷冷地說,“她教得很用心,是很好的老師。我覺得自己最近進步很大。”
助理幹笑兩聲:“是、是很認真。黎老師演技還挺好的。”
“當然很好。”駱明擎淡淡道,“當年何巍眼光那麼高,海選成百上千人,最後隻相中她一個。多風光,萬裡挑一的何女郎。”
不知是否錯覺,助理竟覺得從對方語氣裡,聽出幾分自豪。
像狂熱的粉絲在誇耀自己的偶像。
“可是,何巍不是死了很多年嗎?”助理下意識問。
“是死了。”駱明擎冷冷地一笑,“死得太早,片子都沒拍完。”
——黎羚也沒紅。
還是那種粉絲談論偶像的語氣,但似乎帶著一種奇怪的怨恨。
天已經黑了,車前燈照著黑黢黢的樹。助理沒想到黎羚身上還藏著這種經歷。他腦補了一下,覺得也是挺慘的。
起點這麼高,一夜之間從天上跌到地下。
“好可惜啊。”助理感同身受地說,“不過,現在她拍了金導的這部戲,肯定還能再起來吧。她能拿到這個角色,也是挺不容易的。我看他們劇組最近天天嗑cp,就前兩天,還說導演要加場床戲呢……”
助理正說得興起,突然感覺自己的後背被狠狠踹了一腳。
哪怕隔著座位,他的身體也狠狠地一晃。
“停車。”駱明擎說。
他有些錯愕地抬起頭,立刻被後視鏡裡,對方的表情嚇到了。
車前燈的白光裡,駱明擎的臉色白得很嚇人,眼神十分幽暗,眼球也在迅速地充血,幾乎給人一種半夜撞鬼的感覺。
“怎、怎麼了,駱老師?”助理聲音發顫。
他語氣很平靜地說:“滾下來,我來開車。”
終於趕到劇組的時候,助理拉開車門,跪倒在地上,直接就吐了出來。
駱明擎差點飆車到出車禍。不止是人,放在後座的百合花也被撞得亂七八糟。
姜黃的花粉將純白的花瓣染得很髒,不受控制地掉到了湿漉漉的泥土裡。
駱明擎根本沒管,甚至一腳踩到花瓣上。他一陣風地衝進樓裡,“哐哐哐”地敲黎羚的房門。
樓道的感應燈還沒有好。黑黢黢的,樹影遊移。敲門聲像隕石砸向地面,地動天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