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陳總又盯著她看了許久,態度突然分外熱情了起來。
如果說之前他對於黎羚的贊美,更像是討好金大導演時的附加品,絲毫不走心。
那麼,現在這位女演員總算是上桌了,變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正菜。
他很感興趣地問了她一些“拍過幾部戲”“怎麼沒見過你”“導演怎麼相中你”之類的問題,充分肯定了金導的眼光,並十分堅信黎老師拍完這部戲一定會大紅特紅。
黎羚轉過頭、禮貌地向他表達了感謝。
他大受鼓勵,可能覺得人家這是願意今晚就跟自己回房間了,突然整個人湊近過來,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金靜堯的座位上。
帶著酒氣的呼吸,幾乎要噴到黎羚的臉。
“這麼愛吃辣啊。”他上下打量她,“你不會是我最愛的那款嗆口小辣椒吧?”
黎羚筷子一僵,差點噎到。
小陳總疑惑:“怎麼了?”
黎羚:“……沒什麼。”
就是,很久沒聽到這麼土的搭訕了。
對方渾然不覺,露出三分閏土、三分鹹湿的笑容:“趁你們導演不在,黎老師,來,咱倆碰一個唄。”
這桌的主創幾乎都跟著導演走了,旁邊的人則自顧自地喝到嗨,沒什麼人注意到他們這邊的情況。
注意到可能也沒什麼差別,陳飛的獨生子誰敢得罪。
而女演員在這種場合,向來都是甘美的戰利品。
Advertisement
黎羚比較清楚自己的身份定位,還是耐心地裝出一副傻白甜的樣子,語氣弱弱地說:“可是,導演他……”
“這不有我在嗎。”小陳總嗓音壓低,“黎老師,這個面子總不能不給我吧?”
黎羚有些愣地看著他。
假如不是正在偷吃一塊夫妻肺片,她眼中的驚恐和緊張會顯得更加真實。
好在小陳總色欲燻心,並不會注意到這些表演上的細節錯誤。
乍一看,小陳總其實長得不怎麼像他的父親。大概是因為他有一位美麗的演員母親,大大地改善了他們家的基因。
但當對方這樣直勾勾地看著她的時候,黎羚發覺,其實他和他的父親還是像的。
他們擁有同一雙眼睛。耷拉的眼皮、無神的瞳孔,散發出某種難聞的魚腥臭。
“好吧。”黎羚矜持地放下筷子,舉起酒杯。
然後面不改色地,將酒從背後潑出去了。
好演技!好功夫!一位路人場務經過,默默地豎起大拇指。
“好!海量!”小陳總也為她喝彩。
黎羚熱情地說:“再來一杯,我敬您。”
小陳總:“好!海……”
幾杯下去,小陳總的臉是越發紅了,脖子也粗得像患了甲狀腺結節,和他的父親更為肖似。
看得出來,以他的身份地位,平時是沒什麼人敢灌他的酒。否則酒量不至於也如此可憐。
不過,一聽到黎羚提起他的父親,他立刻擺手道:“老頭子退休多少年了,自從他那個好兄弟何巍一死,他對電影是一點興趣都沒有,這回要不是我硬把他拉出門……”
黎羚一邊殷勤地幫他倒酒,一邊驚訝地說:“陳總和老何導的感情這麼深?”
“幾十年的交情呢。”小陳總說,“何巍的電影我反正是不愛看的,什麼老藝術家,土、裝、沒勁……而且他拍了一輩子的戲,最後竟然真死在片場,你說好不好笑。”
黎羚說:“好笑。來,我們敬好笑的何導一杯。您幹了,我隨意。”
沒什麼比美女崇拜的眼神更能下酒,小陳總豪情萬丈,連幹三杯。
他幾乎坐都坐不直了,醉醺醺地說道:“我爸說,何巍他就是拍戲拍死的。為了他那個破片子,劇本寫了好幾年,演員又找了幾年,最後還搞什麼海選,千挑萬選出來一個完全沒演過戲的新人。”
“……說是相中了頂好的苗子,要先藏起來,好好栽培,等片子上映,直接將她捧成大明星……”
小陳總手舞足蹈,像個樂團指揮家,大聲地說道:“結果呢,電影沒拍完,他就死了!”
“片子沒上,那什麼天才新人,嗐,現在還有誰認識……”
本該繼續說下去,慘劇突然發生,醉醺醺的小陳總,打翻了桌子的一隻空酒瓶。
酒瓶四分五裂,支離破碎的屍體橫陳在地上。死狀頗為悽涼。
黎羚問:“陳飛總也不認識了嗎?”
“他?他每天不知道要見多少個人,哪能記得住這些……”
“也是。”黎羚說,“那天才新人,現在怎麼樣了?”
小陳總笑嘻嘻地盯著她:“想知道?晚上來我房間,我告訴你啊。”
“好啊。”黎羚一點沒猶豫,一口答應。
對方大喜過望,半個身體探過來,要用油膩膩的手去捉她。
她不著痕跡地推著輪椅向後。
眼看著爛醉如泥的小陳總就要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摔一個精彩的狗吃屎。
輪椅突然又被人按住了。
身後一個冷淡的聲音說:“在談什麼。”
小陳總懸崖勒馬,雙手按住了桌子,慢慢坐直,對著金大導演露出訕笑。
黎羚則很是遺憾地轉過頭,語氣十分純良地說:“沒什麼,導演,就是,陳總要告訴我他的房間號。”
真誠是最好的必殺技。
風消雨歇,房間陷入了相當微妙的安靜。
小陳總先是一愣,隨後也清醒了過來。汙濁發紅的眼珠,像被誰上了發條,不太有神地轉動了幾圈。
“哈哈,金導,我……我這是跟黎老師開個玩笑。”他幹巴巴地對金靜堯說。
金靜堯根本沒有理他。
制片人跟了進來,在後面審時度勢,收拾殘局,將爛醉如泥的小陳總抬走。
一片狼籍的桌旁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垂下眼睛看黎羚,抿了抿唇:“粥沒喝。”
黎羚被噎了一下,覺得金大導演是不是出去一趟,也偷喝了假酒,為什麼腦回路如此古怪。
粥是重點嗎。
但她還是乖覺地說:“好的導演,我馬上喝。”
“已經冷了。”金靜堯平靜地說。
比起健身房私教,似乎更像是檢查晚歸丈夫的嚴格妻子,他冷冷地盯著她,又說:“喝酒了?”
黎羚立刻搖頭:“沒有啊導演,我哪敢。”
她是實話實說,酒她可一滴沒沾,全給地板喝了。
金靜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才說:“嗯。你不敢。”
他向前一步,雙手掌著她的輪椅,手背青色的脈絡越發明顯。
黎羚向來不怎麼敏銳的神經,也察覺到有哪裡不太對。
聰明的人應該立刻跑路,但她坐在輪椅上,還是太被動了——預感即刻成真,猝不及防,寬大手掌猛地向下壓,硬是將她連人帶椅,生生轉了半圈。
頭暈目眩之中,黎羚身體失控,仿佛被高高地擲向天空,再重重地摔回地面,被迫直面一雙沒有溫度的眼睛。
他很不高興。
但是,為什麼呢?
陰影漸漸地覆住了她的臉。
金靜堯抬了抬唇,微笑也顯出幾分壓迫。
他朝她伸出手。
有一瞬間,錯誤的記憶湧上心頭,像一瓶被打翻的毒藥,無孔不入地鑽進骨頭的縫隙。黎羚瞳孔放大,本能地後頸生出寒意。
她以為他要打她。
然而金靜堯根本沒有碰她。
年輕男人彎下腰,十分平靜地幫她整理好了凌亂的衣領。甚至像褶皺都一一捋平。
低垂的目光在燈光下閃爍不定,像一片蕩開的湖。
距離如此之近,黎羚幾乎可以數清他的睫毛。但他偏偏如此專注,不曾抬眼,不肯看她。仿佛離她很遠。
驚疑之下,她反而越發地困惑了。
他究竟要做什麼。
直到她眼睜睜地看到,那修長的指尖,輕輕地滑過領口一點沾湿的痕跡。
糟。
露餡了。
酒氣若有似無,如同一股曖昧的風,自鼻尖縈繞。
“你把我的衣服弄髒了。”金靜堯用一種平鋪直敘的語氣說。
黎羚飛快地解釋:“不是的導演,你誤會了,這是不小心沾到的……我真沒喝……”
他對她的解釋不太感興趣。
對方站直起身,重新看向她,黎羚呼吸一滯,又被他的眼神凍住。
年輕男人的語氣很冷,目光也近乎陰霾,卻莫名地給人一種既冰冷、又十分黏稠與膠著的感覺。
仿佛一片沒有盡頭的沼澤地,令人的身與心,都不受控制地深陷。
她心中一凜,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那是周竟打算給阿玲催吐時,曾流露出的眼神。
-
金靜堯轉身離開房間。
黎羚哪裡敢不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好消息是,她跟了沒多久,就在黑暗中失去對方蹤跡。年輕人走路快,如一道疾風,區區輪椅則是老牛拉破車,怎麼可能追得上。
追不上也好,省得還要費心費力哄人。
黎羚心中一松,自覺態度已經表過,可以安心回去睡大覺。
沒想到往前再走一小段路,便在幢幢的樹影裡,發現一道高而瘦的背影。
黎羚:“……”
說好的走路快呢。
別無選擇,她隻好繼續表態,裝作十分用心,呼哧呼哧地推輪椅,巴巴地追上去喊“導演”。
金靜堯並不回頭,十分冷酷。
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在一點點地縮短,短到黎羚必須開口說點什麼了。
“導演,我會幫你把衣服洗幹淨的。”她信誓旦旦,“回去就洗。”
金靜堯:“已經髒了。”
“那我買一件新的賠給你?”黎羚十分肉痛地說。
她已經檢查過logo,如此不起眼的一件夾克,竟要小六位數。真的很不合理。該死的資本家。
“丟了吧。”他無動於衷道。
如果不是場合不合適,黎羚真的很想問他,丟了多浪費,能不能讓她掛鹹魚賣了。
問是不可能問的。她的情商這麼高。
黎羚情商很高地說:“導演,你生氣了嗎?我真的沒喝酒——好吧,我承認,我是吃了一點點牛蛙。”
金靜堯腳步未停,也不回頭。
好,好一個高貴神父。
黎羚自知罪無可恕了,痛徹心扉地告解道:“我還吃了辣子雞。”
“毛血旺也吃了。”
“還有剁椒魚頭……”
年輕男人腳步驟然停住。
黎羚松了一口氣。
他背對著她,語氣很輕地說:“如果剛才我沒有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