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實話,真沒想到導演能拍這麼好。”副導演冷不丁說,“我還以為這片子肯定要黃了。”
旁人十分驚訝地看著他:“啊?你之前不是說劇本超感人,看哭了好幾回?”
副導演意味深長道:“不然,你覺得我是怎麼當上副導演的呢。”
“……職場真黑啊。”
副導演咳嗽兩聲,語氣頗為滄桑:“其實我看完劇本的第一反應就是,導演還是太年輕,不懂感情。”
“為什麼會這麼說?周竟不是很愛阿玲嗎?”另一個人有些困惑地說。
“是很愛,但你能分清他愛的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符號嗎?”
“他寫的是一種少年人對感情的想象而已。導演的劇本隻會寫自己,從來寫不了別人,寫不出來。”
劇本統籌恍然:“你這麼一說,我就懂了。我也覺得劇本有些地方很怪,原來問題是出在女主角身上。”
“阿玲一直都太被動了。和周竟相比,她更像是一個空蕩蕩的容器。她的存在,隻是為了承載周竟那些病態的情感。”
副導演盯著監視器:“但現在容器被賦予了情感,她不再是容器,她活過來了。”
“這出戲也就活過來了。”
“是這樣,我好像看到周竟是怎麼一點點愛上了阿玲。”
“導演還是有眼光的。”劇本統籌感嘆,“我本來以為他找個沒名氣的小演員,隻是因為人家更聽話、更好拿捏,沒想到黎羚真的很適合這個角色。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就是照著她寫的……”
另一個人好奇地問:“她很厲害啊,演得也很好,以前真的隻拍過爛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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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我查過她的資料,確實沒什麼代表作,就是個網大專業戶。”
“那真是可惜了。”副導演說,“不過,等到這部戲上映,她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哎呀,別說了,我又嗑到了。”劇本統籌冷不丁道。
其他人奇怪地看著她:“這也能嗑?”
“嘿嘿,嘿嘿。”她捂著胸口,兩眼放光地說,“以前不是老有對家粉絲說導演不會拍人,尤其不會拍女人,這就讓他們看看導演鏡頭下的女演員有多麼……”
堂堂劇本統籌,想了半天,竟想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描述,隻好默默地吞了吞口水。
也許這就是嗑到用時方恨少。
“等一下。”副導演疑惑地說,“導演哪有對家?”
劇本統籌翻了個白眼:“就那個駱明擎啊。”
“哦,他啊。”副導演也翻了個白眼,“他也配。”
-
哭久了,有點累。
黎羚偷偷地睜開一絲眼皮,打算問人要一張紙巾。
滿滿一大盒紙巾立刻不偏不倚,被扔進她懷裡。
準頭竟然如此之好,想必金大導演沒事經常玩空氣投籃。
黎羚一邊悻悻地想著,一邊說著“謝謝導演”,仰起臉,拿紙巾蓋住自己紅腫的眼睛。
金靜堯站起身,又關了一盞燈。浴室變得更加昏暗。
黎羚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周圍竟已變得如此安靜。攝影機停了,其他工作人員都走了,窗外的水車也不見了。
曲終人散,殘餘的水流順著排水塞一點點地往下滲,發出淅瀝瀝的水聲。玻璃上的水霧結成霜,僅存的、昏黃的小夜燈,如同牆壁裡霧蒙蒙的月亮。
倒是一個很有安全感的環境。
唯一不太讓人有安全感的,是還留在房間裡的年輕男人。
他半倚在牆邊,臉沉在黑暗裡,身後是色彩斑駁、式樣復古的花瓷磚。而他呼吸沉沉,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已經看了她多久。
“哭完了。”他說。
黎羚盡管眼眶很紅,還是不甘示弱地抬起頭,鼻音濃重地說道:“那個,導演,我還不是在等您喊卡。”
“早就喊了。”
黎羚裝傻:“這樣啊,我沒聽見。”
金靜堯用一種十分平板的語氣,表示單純的疑惑:“你的角色到底是缺了一條腿,還是沒長耳朵。”
黎羚:“。”
她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其實也挺好的,一般人演了這樣激烈的一場哭戲,一時間是很難從情緒裡走出來的。
但現在,黎羚感覺自己已經一點情緒都沒有了。
整個人就是非常的,平靜。
謝謝你,金導演。
她十分堅強地站起身,金靜堯又在後面問:“幹什麼。”
黎羚說:“我去看監視器。”
剛才那場戲,黎羚最後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她哭得太專心,不能完全說是在演。
隻依稀記得金靜堯後來好像有幫自己擦過眼淚,動作還很溫柔。
‘溫柔’。
等一下。
黎羚被自己嚇到了,她怎麼會用溫柔這個詞來形容金靜堯。
溫柔是不可能溫柔的,金大導演這輩子都不可能溫柔的。
不過,她倒是很有信心,覺得自己剛才發揮得相當好。
也不知道金大導演能不能接得住她的戲,接不住就有意思了。
勝負欲又上來了,黎羚用一種非常甜蜜的語氣說道:“我去看看導演剛才怎麼幫我擦眼淚。”
對面的人沉默片刻,突然語氣有些含糊地說:“不用看了。”
黎羚一怔:“為什麼?”
“刪了。”金靜堯冷酷地說,“我不喜歡演員亂改劇本。”
黎羚:“……”
行。實錘了,惱羞成怒。
這小子肯定是演崩了,沒接住她的戲,才這麼急著毀屍滅跡。
話雖然如此,她還是有些失望。黎羚“哦”了一聲,走到洗手池前,將自己的臉洗幹淨。
霧蒙蒙的鏡子裡,金靜堯還站在她背後,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她。他背後的花色瓷磚如此老舊,仿佛一團即將剝落下來的油彩,陰湿而搖曳著。
其實黎羚還是很想知道,剛才那場戲,阿玲在哭的時候,周竟究竟用怎樣的眼神望著她。
很可惜答案已經被抹去,她不會知道了。
黎羚明目張膽地在鏡子裡金靜堯的臉上畫了個叉,才慢吞吞地向對方道歉:“對不起導演,我以後注意,再也不亂改了。”
她自認為話說得很敷衍、毫不走心,並不知道在旁人眼中,此時她看起來多麼值得同情。
盡管沒有在哭了,眼睛和嘴唇卻很紅,表情也愣愣的、很空洞,仿佛已經耗盡自己,透支了所有的情緒。
為什麼要在鏡子上亂畫。是在等人去抱她一下嗎。
金靜堯半倚在牆邊,盯著黎羚。
昏暗的燈光在他臉上打下一道明與暗的分界線,他垂下眼睛,突然低聲問:“剛才為什麼哭。”
黎羚猶豫片刻,露出一個梨花帶雨的笑容。
她語氣楚楚可憐地說:“關於剛才為什麼要哭這個問題呢,其實小編也不知道,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所以小編和導演一樣,覺得很震驚……”
金靜堯:“。”
“你走吧。”他拉開浴室的門。
-
金靜堯回到後臺,立刻受到其他主創們的夾道歡迎。
他們用花樣百出的語言,贊美方才那場戲,並暗中期待導演能在工作群裡多發幾個大紅包。
“黎老師呢,怎麼不一起來?”突然有人問。
另一個人十分理解地說:“肯定是累了。”
“嗚嗚嗚,我的女神。”
金靜堯瞥了對方一眼:“這就女神了。”
“是啊,女神哭起來怎麼這麼美,是仙女嗎……”
另一個人則痴痴笑道:“嘿嘿嘿,導演也好會接戲,愛她,就吃掉她的眼淚,周竟你真的……”
副導演有些緊張地捂住了對方的嘴,但不堪入耳的話已經說出了。
氣氛一時有些微妙,隻有金靜堯神色如常地走到監視器旁,還從桌上拿了一瓶水。
他表情平靜,隻是擰瓶蓋的動作有些過於用力,手背露出青筋。
副導演悄悄走過去,小聲說:“導演,您別生氣。”
金靜堯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對方又很鬼鬼祟祟地問道:“剛才拍的最後一條,您沒打算要剪吧?”
金靜堯手中的礦泉水瓶,突然又發出了“嘎吱”一聲,好像被人很用力地捏了一下。
“片場的錄音沒關嗎。”他問。
“錄音師早就走了啊?”副導演迷茫地看著他,“不是,導演,雖然最後一條黎羚沒按劇本演,但她的即興發揮真的很好……”
金靜堯說:“我再看看。”
他坐到監視器前。
副導演提心吊膽地看著對方,生怕他一不高興,就把這一條刪了。
好在,導演似乎並沒有這樣的打算。
隻是不知為何,通常他的工作效率很高,今天卻看得尤其緩慢。
起先其他主創們還十分敬業地陪在旁邊,後來紛紛打著哈欠離開。
晚上,隻剩金靜堯一個人獨自工作。他打開微博私信。
9787532754335對黎羚說:“晚上好。”
他在對話框裡輸入“今天戲拍得怎麼樣”,又將它們一字一句刪去,改為“今天拍戲怎麼樣”。
盯著這幾個字看了一會兒,深思熟慮後,他還是沒有點擊發送。
9787532754335:“今天天氣怎麼樣。”
半小時後,黎羚回復:“不太行。”
她發來一張照片,是她隨手拍的窗外天空。
陰沉沉的一片天,雲層厚重,像某個人眼眶紅紅、不高興地在鏡子上亂塗亂畫的樣子。
金靜堯將照片點開,放大再放大,發現玻璃窗的倒影裡照出了黎羚的半張臉。
什麼破手機,分辨率好低。
他這樣想著,隻見黎羚又說:“看看你的。”
金靜堯:“……”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無論看幾眼,都和黎羚的照片沒有太大的區別。
他打開微信,對一個朋友說:“拍張星空。”
對方相當義憤填膺地說:“我是天文學博士沒錯,但我不算命,也不負責幫人拍拖。”
金靜堯發起轉賬。
對方:1
片刻後,金靜堯將美麗壯觀的銀河照片發給了黎羚。
黎羚十分感動,並表示下次可以不用百度。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黎羚突然說:“我今天拍戲的時候哭了。”
金靜堯面無表情地看著屏幕,眉頭微微挑起。
9787532754335:“為什麼哭。”
黎羚:“突然想起一段傷心的往事。”
黎羚:“算了,還是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