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鴻誠雖然是香港人,之前講話幾乎都聽不出口音,這時才暴露出來。
黎羚心裡一跳,察覺到對方態度的變化,本能地說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客氣話:“當然了,我非常感謝導演給我這麼寶貴的機會……”
麥鴻誠笑著搖了搖頭:“你看過劇本了吧?”
黎羚點頭。
“你覺得怎麼樣?”
其實黎羚本可以像上次敷衍副導演一樣,說幾句假話,最後卻委婉地說:“是有一點……壓抑。”
“豈止壓抑,我當年看完第一稿,簡直大受驚嚇,想幫他請psychiatrist。”麥鴻誠表情很誇張地說。
黎羚被他逗出笑,又聽對方繼續解釋:“這個劇本是好多年以前寫的。靜堯學生時代的作品。”
“當時他並不成熟,生活也沒有現在這樣順遂,所以有時候會產生一些很尖銳的想法。這劇本……也可以這樣說,承載了他最黑暗、最不健康的情緒。”
黎羚說:“我還沒有看過完整的劇本。”
“好幾年了。”麥鴻誠又喝了一口酒,“他改過好多版結尾,一直都不滿意。”
“那為什麼還要拍?”
“從市場的角度,我的確不贊成他拍,很多人都不贊成。”麥鴻誠意味深長地說,“但是作為朋友,也許隻有拍過了、走出來,他才能夠成長。”
他站起身來,幫黎羚也倒了一杯威士忌:“黎小姐,我把他交給你了。”
就算是開玩笑,這句話也太重了。
黎羚有些猶豫地握著杯子,不知道該回應什麼,房間門突然被推開。
Advertisement
走廊的燈光絲絲縷縷地傾瀉進來。
浮動的光影慢慢映照過年輕男人的臉,仿佛海平面的光線,短暫地掠過海底沉睡的巨大城市。
“你們在說什麼。”金靜堯站在門口,十分平靜地問。
麥鴻誠毫不尷尬,笑眯眯地說:“我在同黎小姐分享你的秘密。”
“黎小姐,你知道麼,導演小時候很靚的。”他背過身,其實是偷偷跟黎羚眨了眨眼。
黎羚:?
“他媽媽最中意把他打扮成洋娃娃,幼兒園的男生天天為他打架,他家還有一整個房間都用來放毛絨公仔……你想不想看看他四歲穿裙子的相片?”
黎羚感覺自己快被金靜堯的眼神殺死了。
她很有求生欲地說“不用了”。
“那好吧。”麥鴻誠很遺憾地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黎羚表示自己並不是很想聽。
然而對方聲音壓低幾分,敘述也變得更加肉麻:“導演他呢,十幾歲暗戀過一個女仔,可惜連她籤名都不敢去要,所以就……”
“說夠了嗎。”金靜堯打斷了他。
他的神情淡漠,語氣和平時也並沒有分別。目光卻已經冷得接近於慍怒。
麥鴻誠嘿嘿笑了兩聲,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好好好,我不說了。”
其實黎羚隻聽到了這段話的前半段,麥生說話的語速實在是太快了,走廊外面又很吵。
但這已經足夠讓她大為震撼。
金靜堯。暗戀。一個人。
暗戀這種行為是不是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金靜堯這種人能做出來的。
過於震驚之下,她脫口而出:“那、那個女生現在……”
金靜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死了。”
黎羚感覺自己也快要壞掉了。
她聽完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那沒事了,放心了”。
-
十五分鍾後,euphoria的演出準時開始。
黎羚起先還故作矜持地坐在樓上,第一首歌還沒聽完,已經激動到不行,殺進樓下舞池。
euphoria的歌曲曾陪伴她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幾年。漫漫長夜、輾轉反側時,那些音符交織成一個又一個斑斓的夢。
熟悉的旋律撕裂時間,將黎羚帶回到過去。許許多多的回憶,像記憶深處的一場大雨,再一次令她渾身湿透。
演出結束後,黎羚還難以自拔,低著頭往回走,突然在拐角處被兩個人攔住。
“你是黎羚嗎?”面前的小女生十分熱切地說,“能不能和我們合個影?”
黎羚愣了愣。
好……陌生的體驗。
她都不記得自己有幾年沒被人要過籤名合影了。
“當然可以。”她露出得體的微笑,其實內心已經感動到嚎啕大哭。
自拍十連之後,黎羚笑眯眯地同兩人說了再見,隻見後面烏壓壓一條長龍,半個夜店的人,都等著跟自己合影。???
不是,她現在已經,這麼紅了嗎。
片刻後真相大白。
原來大多數人都隻是跟風來湊個熱鬧,發現這兒並沒有大明星之後,立刻失望地跑了一大半。
不過還有一小部分樂子人留了下來。
黎羚感激涕零,有求必應。
人群走到末尾,一道沉默的陰影覆了上來。
這個人好像很高,高得幾乎要令人產生壓迫感,像暴雨前壓得很低的雲。
黎羚抬起頭,不期而然地看見了一個鬼鬼祟祟的……金靜堯。?
金導演還穿著那件黑色帽衫,但是整個人都呈現出了一副過分警戒的狀態。他將拉鏈全部拉了上去,帽子和口罩都戴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陰影裡沒有情緒的雙眼。
因為身形過於高大,肢體語言又很緊繃,他相當可疑,很像什麼通緝名單上的危險人物。
好像下一秒鍾,就會冷不丁掏出一把鋒利的刀,抵上她的腰,說:“打劫。”
黎羚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想笑又不敢笑:“導演,你這是……”
金靜堯沒說話,冷冷地看著她。
身後,一支新的樂隊登上舞臺。尖叫聲響起,濃得嗆人的煙霧裡,混亂的白光如探照燈般四處亂晃,音效轟得人下肢麻痺。
如此喧囂的環境裡,年輕男人的目光卻始終是靜止的。就那樣定在她臉上,無法流動,危險而平靜。
後面的隊伍似乎發生了什麼,人們像罐子裡的沙丁魚,不由自主地往前湧動。金靜堯皺了皺眉,不想被其他人碰到,隻好也往前挪。
……都快要貼到黎羚身上了。
兩人呼吸幾乎交錯。
在夜店渾濁的空氣裡,年輕男人的氣息,拂過黎羚的臉頰,帶著某種微寒又微澀的氣息,像被爐子烤過的檸檬。
她有些恍惚地想,他聞起來竟然像一杯被打翻的湯力水。
“導演?”黎羚又喊了他一次。
金靜堯不怎麼耐煩地盯著她:“還不走。”
原來是來催她快走的。
黎羚松了一口氣,差點以為他也是來找自己要籤名的,嚇死了。
隨即她又很慶幸地想,還好沒把這想法說出口,否則應該又會被罵“想太多”。
“導演,再等我兩分鍾就好。”她小聲說,“後面沒幾個人了。”
金靜堯看起來還是不怎麼高興,低聲催她抓緊時間。
但他也沒有打算給下一個人讓路。
可能是強迫症嚴重發作,年輕男人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光線一晃,在他的眉心落下一道裂縫般的影子。他的眼窩很深,輪廓也堪稱完美。沉澱在明暗不定的光線裡,像一種很烈性的酒。
黎羚此前並沒有太多的機會,如此近距離地注視著這雙眼。
也許制片人說的是對的。
這的確是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
“小伙子,沒帶筆嗎?”後面的阿姨突然遞了一支筆過來,“用我的啊。”
黎羚又是一怔,隨即將筆接過,一個非常促狹的想法湧上心頭。
“謝謝阿姨。”她大聲說,“那麼這位粉絲,想籤在哪裡呢?”
金靜堯沒說話。
黎羚低著頭,強忍笑意,完全不敢看對方的臉。
反倒是阿姨在後面探頭探腦,積極地出主意:“籤衣服上吧!籤在胸口怎麼樣?”
黎羚快笑死了。
僵持數秒後,她感覺玩笑可以到此為止,打算隨便找個借口,糊弄過去。
一隻蒼白的手腕卻伸到她面前。
“籤這裡。”金靜堯說。
第9章?
怎麼還來真的。
黎羚張口結舌,錯愕地抬起頭:“這這這……不合適吧導演?”
金靜堯平靜地說:“你想籤胸口。”
哈哈,她還真想。
黎羚一邊這麼想著,一邊不著痕跡地視線下移。
上次她就知道,有些人雖然看起來瘦,其實手感很不錯。
在阿姨饒有興致的注視下,黎羚大義凜然地按住了金靜堯的……手腕。
籤就籤,誰怕誰——
嘶。他的體溫好高。
脈搏跳得也很快。
是壞掉了嗎。
黎羚忍不住小聲問:“導演,你還好嗎?沒發燒吧?”
金靜堯冷冷瞥她:“快點。”
後面的人還在往前擠,他幾乎要靠到她身上來了。
即使戴著口罩,也能夠明顯感覺到,對方已經被煩得要死了。
黎羚說:“哦哦,好的,馬上。”
也就嘴上說說而已。
她故意壞心眼地,拿筆尖勾了一下過於明顯的青色血管。
“籤這裡可以吧?”她超有禮貌地問。
被她按住的脈搏好像跳得更快了。
黎羚疑心這是一種傳染病,否則為什麼她自己的心跳也快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非常有力的跳動。自上而下,牽動整個身體。
光線幽暗了幾分,年輕男人垂下眼睛,臉色蒼白近乎病態,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陰影。
他的身體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散發著熱氣,明明眼神是那麼冰冷,像沒有溫度的大理石。
黎羚不敢再看他。
她決定見好就收,飛快地籤上了自己的名字。
由於速度過快,下筆又不能太重,字跡幾乎難以辨認。
金靜堯低下頭看了一眼:“字真醜。”
還是被罵了,黎羚假裝沒聽見:“下一位。”
她猜想導演應該很快就將手腕上的醜字給洗掉了。
隻是由於帽衫過於寬大,袖口蓋住了手腕,後來黎羚一直沒有找到證據。
-
重新回到劇組之後,黎羚發現工作人員的態度對自己微妙地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