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聞訊趕來的裴家旁支亦是臉色一變。
我繼續抹淚。
「是我這個做大娘子的不中用……」
「我隻是心疼祖母,明明是我與裴郎的過錯,卻要連累著祖母、連累著這一大家子人同我們一起受過……我無顏面對裴家的列祖列宗啊!」
話畢,裴家旁支的幾個嬸嬸伯娘連忙沖了進來,七嘴八舌。
「這……這可怎麼得了啊!」
「若是瑜兒能有個弟弟,若是侯爺能再得一子便好了……」
「不如便趁著聖上旨意未定,咱們趕緊把罪請了,先保住爵位才是啊!」
我一邊抹著淚,一邊靜靜地望著裴老夫人。
——其實我也想知道,裴老夫人、裴侯到底會怎麼選。
一邊是利益,是榮耀。
另一邊,是自己斷了腿、糊了腦子、沒了價值的骨肉至親。
這兩個裴景瑜最最親近的人,到底會怎麼選呢?
裴景瑜不是最最看中自己侯府世子的身份,並引以為傲嗎?
甚至在他成了廢人後還做著把爵位傳給兒子,自己與心上人逍遙快活的美夢。
我便偏要他失了一切,眾叛親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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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裴老夫人終於還是放棄了裴景瑜。
在聖上的旨意落下之前,裴景瑜的父親裴侯搶先上了道摺子。
摺子裏一字一句哭訴自己教子無方,實在無顏面見聖上,又說裴景瑜忤逆不孝,生生氣病了裴老夫人。他已和族老商定妥當,將裴景瑜除了族,又從旁支裏過繼了一個品行兼優的嗣子,著意為其請封為世子。
聖上的朱批簡潔明瞭:準。
裴景瑜就這樣被他最親近的兩個人舍棄了,許淼也被一碗落胎藥滑了胎。
直到他被趕出侯府,還依舊是滿臉的不可置信。
上馬車時,他忽地拽住我的袖子,神情憤憤。
「程書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既對我和淼淼心懷不滿,大可以私下告訴我,你為何要……」
然而他的手剛碰到我,便被我隨行家丁拂開,連帶著他的輪椅都晃了晃。
繪春雙手環胸,啐了一口。
「怎麼著,還當自己是金尊玉貴的侯府世子呢?!自己做錯了事連累了我們姑娘,還好意思在這裏嘰嘰歪歪。」
他臉上的震驚之色更濃,又羞又怒。
時至今日,他還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以他為天,會為了他的一點傷痛夜不成寐的程書意。
可時移事移。
我淡淡掃過他眼底的烏青。
「不是世子說的嗎?我既入了你們裴家,成了裴家婦,便要守裴家的規矩。我也隻是為了裴家著想。」
「再者,事情是父親和祖母一意商定,若是世子……」
「哦,對了,現在該叫大爺了。若是大爺心中有怨,大可以一紙和離書放我歸家。」
裴景瑜的臉青了又白,最終還是訕訕住了口。
他不會放我和離的,畢竟現在,我是他能夠到的最高的跳板了、最好的血包了。
便是拉著我一起吃苦,他也決計不會放我離開。
……
我和裴景瑜還有許淼一起搬進了烏衣巷。
因著是「忤逆不孝」被除的族,裴老夫人甚至不敢給他多塞東西,隻給了一座私宅、幾間鋪子、一點良田和一些金銀傍身。
若是放在尋常人家,這些東西便是吃上幾輩子也夠了。
可裴景瑜是誰?
他金尊玉貴地享了十幾年福,喝慣了瓊漿玉液,吃慣了玉盤珍羞。
更別提他「忤逆不孝」「不敬先皇」,聖上親自下旨革了他的職,又附杖刑八十。
如今,他連傷也沒有好全。
身邊還帶著個落了胎,需要好好休養的許淼。
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裴老夫人悄悄塞給他的那些東西,便被他花了個七七八八,連鋪子也變賣了。
這中途,他來找過我,面上帶著難得的局促。
而我這依舊是錦衣玉食,綢緞綾羅。
我一句話把他堵了回去。
「大爺應該知道,隻有這天底下最沒出息的男人才會打女人嫁妝的主意吧?」
他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裴景瑜走後,繪春問我。
「姑娘,你說什麼時候裴狗才會同意和離啊?」
——哦,她現在已經開始叫裴狗了。
我笑了笑。
「快了,快了,再等一等。」
我又等了半個多月。
半個多月後的晚上,天幹物燥。
我從黑暗中睜開眼,外頭的火已經燃起來了。
原本在屋子外頭守夜的幾個家丁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我去拍門,可門已經從外頭鎖上了。
9
我靜靜地坐在屋子裏,看著外頭的火一點點變大。
直到我聽見家丁的喊聲。
「姑娘,抓到了,抓到了!」
房門被人破開,繪春護著我從還未被火燎著的地方逃出。
外頭,家丁抓住了幾個丫鬟小廝。
其中兩個,一個是許淼的貼身丫鬟,一個是裴景瑜的隨從小廝。
他們手裏都還提著桶將潑未潑的油。
捉賊拿臟。
我看著院子裏一點點燃起的火,微微一笑。
「既然這火都起來了,那當然不可能隻燒了我這一個院子,對吧?」
當天晚上,烏衣巷走水,燃了場好大的火。
我在火勢最大的時候,把臉和身子拍得灰撲撲,敲響了衙門外的堂鼓。
狀告裴景瑜寵妾滅妻,夥同妾室謀害嫡妻,意欲謀奪嫡妻家產。
我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哭得情真意切。
寵妾滅妻是大罪,妻子狀告丈夫更是世所罕見。
可人證物證俱在。
我的家丁不止抓到了縱火的犯人,還在後廚裏找到了找了加了蒙汗藥的飯菜。
隻是他們恰巧都沒吃罷了。
更重要的,是我是程太傅家的嫡女,而裴景瑜卻是聖上口中「忤逆不孝」、「不敬先皇」的罪人。
唯一留有疑竇的,是烏衣巷的這場火。
說是裴景瑜攜其妾室縱火,卻不止燒了我這一個院子。
對此,府尹的解釋是:大約是風向吧。
府尹給我和裴景瑜出具了義絕書。
裴景瑜被判杖四十,徒一年。
許淼的刑罰則更重。
府衙裏,他們狗咬狗。
一個說是自己是被人脅迫。她為人妾室,沒有法子,隻能聽從主君的意思。
另一個則說自己根本就不知情。
「是她自己善妒,起了歹念,便同我身邊的小廝合起夥來要謀害當家主母,那些所謂的口供,一字一句全是汙蔑。」
我冷眼看著他們狗咬狗。
還記得皇覺寺起火時,裴景瑜不顧自己的安危性命,拼死也要把他的心上人救出來。
我攔了他一次,他便怨了我一輩子。
如今,他們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他救了人,也嘗到了一意孤行的果。
他求仁得仁,卻互生怨懟。
互相埋怨,互相攻擊。
恨不得以對方的性命鑄就自己的平安路。
可哪兒這麼容易呢?
我終究還是為許淼求了情。
以妾室之身謀害當家主母,是死罪。
但,我還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他們。
-
裴景瑜被接回了烏衣巷。
他和許淼各自被杖責了四十,丟了半條命。
原先的屋子已經被燒毀了,他隻能住在下人房裏。
他昏迷時,我就坐在他床邊。
等他醒了,我遞出了手裏的證據。
是我這些日子收集的,可以證明皇覺寺的那場大火是許淼自導自演的證據。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他醒來後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看著自己斷了的腿和眼前的窮閻漏屋, 喃喃自語。
「這是怎麼回事?!我……我怎麼會在這裏……」
10
裴景瑜重生了。
重生在這樣一個時間點。
我看著他一次又一次摸向自己空蕩蕩的褲管,一次次被身上的傷扯得齜牙咧嘴。
他喃喃道:「怎麼回事, 怎麼會這樣?!」
半晌, 又猛地抬頭看向我, 問:「書意, 皇覺寺那場大火裏,你沒攔下我嗎?」
「你為什麼不攔下我?!」
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 忽地一笑,把手裏的東西都扔在了地上。
不需要了。
都不需要了。
他已經得到了上天給他的最好的懲罰。
一如上輩子我死之後, 他對我說的那句「因果昭昭, 報應不爽」。
我回了家。
我回來時, 父親母親都在門口迎我。
母親熱淚盈眶,父親則背著手板著臉來到我面前。
「都說了那裴家不是個好去處,讓你別嫁過去,你偏是不聽!」
我卻瞧見他背在身後的手微微顫抖。
最後,他嘆了口氣,狀似不經意地抹了把眼。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裴家那小子居然敢這麼對你,明兒我就再吩咐人盯著裴家, 就不信查不出點什麼來……」
我看著他鬢角早生的白發, 還是沒忍住,笑著笑著便笑出了淚來。
……
半個月後, 烏衣巷又起了場大火。
彼時我正和繪春一起去杏香齋買點心,她忽地伏在我耳邊,輕聲低語。
「姑娘, 聽說昨兒烏衣巷那兒又起了好大一場火, 活生生燒死了一個人呢!」
「是嗎。」
我微微一怔,點了點頭。
車夫駕著馬車向前, 不多時卻撞上了個人。
我掀開車簾一看, 是裴景瑜。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裴景瑜。
他發冠未束,青絲淩亂。袖口被火燎破了一塊, 眼神卻亮得很, 帶著絲執拗。
車夫下馬趕他,他卻死活也不肯離開, 甚至從輪椅上摔了下來, 死死拽著韁繩。
他大喊:「你們誰敢動我,我是宣德侯府世子、聖上親封的昭武校尉, 你們這是以下犯上……」
又看向我。
「意兒,我是景瑜啊!你放心,害了我們的人已經死了,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
周圍一片唏噓。
「這人是從前的宣德候世子吧?我從前還瞧著他騎馬遊街,那樣威風,怎麼年紀輕輕的就……」
「嗐, 什麼宣德候世子啊!一個忤逆不孝、不敬先皇的罪人罷了。也不知造了什麼孽,如今連腦子也不清醒了……」
繪春氣得拿糕點砸他,又讓小廝堵住了他的嘴。
「呸!哪兒來的流氓乞丐,還敢說這些汙言穢語!」
我忙按住她的手。
「好了好了, 別浪費糧食了。」
又塞了一塊到她嘴裏。
「好吃嗎?」
她一愣,露了個憨憨的笑。
「好吃!」
「那我們就回去吧,父親母親還在家裏等我們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