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容彥沖到他們面前,大聲地申訴著。
沒有人能聽得見他說話。
沒有人看得見他。
客棧裏的人仿佛失去了記憶,誰都沒意識到這個「容彥」根本不是之前一直住在這裏的容彥。
周圍人聲鼎沸,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假容彥的身上,向他說著恭賀詞,對著他笑,把喜氣洋洋的大紅花掛在他胸前。
容彥這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經死了。
在昨晚那個如墨的夜裏,他的屍身被扔到城外亂葬崗。
這個年齡與他極為相近的男子,冒充了他的身份,在眾星拱月中騎上高頭大馬。
鮮衣怒馬,眾人來賀。
學有所成,光宗耀祖。
這是他憧憬了許多年的場景,這是他一生的夙願。
十年寒窗,一朝灰飛煙滅。
他的蘭兒還在南屏村翹首以盼,卻再也等不到他了。
人死前如果遭受了極大的冤屈,怨氣積久不散,而這個人又有極強的執念,就會化身為厲鬼,直到找到害他的人報了仇,才能再入輪回。
假冒容彥的男子叫高明遠。
但罪魁禍首是蕭玉鳴。
Advertisement
無數個深夜裏,容彥的魂魄飄到蕭玉鳴的房中。
蕭玉鳴走路時,經常莫名其妙地被看不見的東西絆倒。
蕭玉鳴尋歡作樂時,房間的蠟燭突然熄滅,陰風陣陣湧入床簾內,驚得他脊背發涼。
蕭玉鳴硯臺裏的墨汁突然就變成了血水。
諸如此類怪事,頻頻發生。
時間一長,他的精神狀態便不好了,纏綿在病榻上,嘴裏說著亂七八糟的話,許多大夫都束手無策。
突然有一天,蕭玉鳴醒了,雖然性情大變,但礙於他的權勢威嚴,沒人敢說什麼。
容彥附身在蕭玉鳴身上,借著稱病的日子,小心翼翼地模仿他的一言一行,慢慢熟識了來探望朝廷官員,瞭解朝堂之事。
後來,索性代替蕭玉鳴去上朝。
當今皇帝隻有二十三歲,膽小懦弱,對首付大人言聽計從。
但容彥看得出,皇帝的示弱隻是權宜之計,他心心念念有一番作為,奈何朝中大權盡落在蕭玉鳴手中,隻得暫時隱忍。
那日下朝後,容彥想出去散散心,經過怡紅院時,從裏面傳來了熟悉的歌聲。
「春海棠,紅袖香,良辰美景賦華章;秋爽晚,蒹葭蒼,枕琴聽雨望鴛鴦。仰頭可見天上月,不及卿卿在心上……」
那是他寫給妻子的詞,蘭兒遠在南屏村,這首歌如何會傳到京城?
他頓時明白了,蕭玉鳴讓人假冒他,必不會留下把柄,蘭兒肯定也已經慘遭毒手。
他當即把這名叫「卿塵」的女子帶了回去。
那日,蕭玉鳴的最大走狗——刑部侍郎周固來到府上,低聲道:
「大人,玉屏村起了山火,村裏的人無一倖免。」
「認識容彥的人都已經處理幹凈,大人可安枕無憂了。」
周固隻顧著表功,沒注意到「蕭玉鳴」已經臉色大變,緊緊攥起的手上青筋畢現。
蕭玉鳴怕將來東窗事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玉屏村的人都滅口了。
一人得道,雞犬皆亡,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恰逢「卿塵」送糕點過來,「蕭玉鳴」壓著情緒,道:「本官與周大人談論正事,美人先回去歇息。」
「卿塵」走後,「蕭玉鳴」
拔出供在正堂的尚方寶劍,朝著周固的腹部捅了進去。
在周固睜大的瞳孔裏,「蕭玉鳴」猶不解恨,像瘋了一樣,把劍拔出賴,再捅進去……
周固成了一灘爛泥,屍體被拖出去時,房間裏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大人,這……該怎麼處置?」
「蕭玉鳴」猩紅著眼睛,手中寶劍哐當墜地。
他喘著粗氣,道:「周固覬覦本官愛妾,意欲圖謀不軌,被本官當場斬殺。」
「周大人對您一向忠心耿耿,要是旁人知道您親手將他斬殺,會不會寒了其他大人的心?」
他彎了彎唇:「不用保密,而且要傳出去,讓他們知道追隨本官不一定有好下場。」
「……是。」
14
我聽聞後,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那日我得見周固被殺的場景,被蕭玉鳴的心狠手辣嚇得一整晚睡不著覺。
可有時候就是這樣,所見不一定為真。
蕭玉鳴不是蕭玉鳴,而被他殘忍殺害的人罪有應得,死一萬次都不為過。
「相公,為何不先殺了蕭玉鳴和高明遠?」我道。
「殺掉他們遠遠不夠。」容彥擁著我在軟塌坐下。
「我要讓奸臣認罪伏法,我要讓科舉舞弊作亂的真相大白於世間。我要讓那些蠅營狗茍無所遁形,我要親眼看到正義戰勝邪惡,我想讓這個天下早日海晏河清。」
「好。」我笑著點頭。
「相公是有大抱負的人,從前便說想要居廟堂之高而兼善天下。雖然我們已經死了,但我們依然可以做這些事情。」我寬慰他,「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陪你一起」
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掃方才頹敗的情緒,替我捋起鬢邊的發,笑道:「娘子說得對,人雖死,但理想不死。」
「蕭玉鳴的黨羽極多,我要一點點讓它們土崩瓦解。」
「我已經收集了蕭玉鳴及其黨羽的證據,等時機一到,我將它們拿出來。」
我略加思索,問道:「可是要等到高明遠和公主成婚的日子?」
「娘子真是蕙質蘭心。」
這夜明月高懸,把整個京城照得清清亮亮的。
我怎麼都不肯跟他一起睡了,容彥顯得十分委屈。
我紅著臉道:「蕭玉鳴這具身子又老又糙,哪及得上你原本年輕英俊的身體,這些日子我都強忍著,偏偏你沒有節制,絲毫不顧我的感受。」
「那個,」他咽了口唾沫,「你這身子也不是你的,咱們都不算吃虧……但快樂還是屬於我們的啊!」
我聽不下去了,扭他胳膊一把:「別說了。」
15
中秋節,皇帝的親妹妹玉髓公主出嫁,皇帝親自駕臨容府。
我作為首輔大人最得寵的妾室,跟跟著去了。
一對新人正要拜天地,首輔大人突然出聲打斷:
「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棄其舊而開其新。」(選自蘇軾《刑賞忠厚之至論》)
絲竹管弦之聲戛然而止,滿堂寂靜裏,皇上疑惑地望過來:「蕭愛卿為何突然提及這句?」
首輔大人不說話,望向新郎官:「探花郎,你解釋解釋,本官這話是何意?」
新郎官訕訕一笑,擺出討好的姿態:「首輔大人言辭高深,恕在下不解其中深意。」
首輔大人冷哼一聲,將面前茶杯擲到他面前,碎了一地。
「探花郎科舉考試寫在文章裏的句子,自己都看不懂嗎?」
新郎官頓時臉色煞白,滿座賓客皆驚。
首輔大人緩緩走到他面前,從袖子裏掏出一份卷宗,揚聲道:
「科舉考試不過三月,探花郎不會連自己寫的文章都不記得了吧?來,背一遍。」
新郎官支支吾吾半晌,忐忑道:「時間過去太久,記不清了。」
首輔大人揚手,讓人呈上筆墨紙硯。
「文章記不得,字總該會寫,本官剛才說的那句話,寫下來。」
新郎官看看首輔,再看看皇上,被逼無奈之下,隻得顫顫巍巍地拿起筆,將那句話斷章取義地寫了幾句。
首輔大人便將科考卷宗和新郎官的字一起呈給皇上。
皇上左右看了看,便發現了問題:「兩張字跡差距為何如此之大?蕭愛卿,這是怎麼回事?」
首輔大人伸臂一指:「因為他,根本不是容彥!」
「他叫高明遠。」
「來人,把他的家人帶上來!」
公主自己掀了蓋頭,震驚地望著眼前人,不由分說跑到皇上身邊:「皇兄,這是怎麼回事?」
聖駕面前,高明遠的七大姑八大姨們不敢扯謊,紛紛認起了親,連高明遠小時候被狗追殺、腳脖子上留有疤痕的事都說了出來。
高明遠眼見事情敗露,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哭聲連連:
「蕭大人,你收了我爹一兩白銀和三百畝江南良田,答應給我個功名,可你還是讓我落了榜。」
「皇上,皇上明鑒,微臣隻想要個功名,不敢冒充探花郎,是蕭大人逼我這麼做的,他逼我的啊!」
皇上眉頭一緊:「首輔大人,到底怎麼回事!」
首輔大人彈彈衣袖上的灰塵,慢條斯理道:「他說得……沒錯。」
16
「蕭玉鳴拉攏科舉前三甲,探花郎容彥不願與這等奸賊同流合汙,慘遭毒死,屍體被扔在亂葬崗。」
「蕭玉鳴收受賄賂,李代桃僵,讓高明遠冒充容彥,收為己用。」
「蕭玉鳴怕假容彥身份敗露,指使原兵部侍郎周固屠殺南屏村村民,全村無一活口。」
「蕭玉鳴賣官鬻爵,罪行昭昭,所行之事神鬼共憤,罄竹難書。」
「……」
容彥借著蕭玉鳴之口,將奸人惡性娓娓道來。
許多人被他突然的反常嚇破了膽,有幾個忠心護主的臣子已經擋在皇帝面前,驚恐道:「蕭玉鳴!你,你是不是想造反?」
皇帝緊緊攥住公主的手,低聲道:「別怕。」
「不是。」首輔大人搖了搖頭,然後掀袍跪下。
鄭重地行了君臣大禮。
「科舉第三甲容彥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句話引起的震動,比剛才發生的一切引起的震動還要大。
連我也被人團團圍住。
不過,沒關系。
「你,你的意思是,你是容彥的鬼魂?附身在了蕭玉鳴身上?」
「是。」容彥跪得筆直,「草民已死去,魂魄無法與皇上和各位大人說話,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上達天聽。」
「請皇上放心,草民絕不會傷害皇上。」
皇帝推開擋在他身前的人,壯著膽子走過來,隔著兩步的距離,問道:「你,你如何能證明?」
容彥起身提筆,借著方才呈上來的筆墨紙硯,什麼也沒有參考,提筆而書,文章如行雲流水般一蹴而就。
「這是草民的科舉答卷,請皇上比對。」
皇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一切已經明瞭。
他走到容彥面前,躬身託住他的雙臂:「容愛卿,請起。」
17
中秋節的月亮大如玉盤,清輝灑落之處,照的是家家團圓。
皇宮這一天卻並不安寧。
先是公主的婚事被迫中斷,然後高明遠被發現冒名頂替,被丟到刑部大牢待審。
蕭府被查抄,許多官員被抓入獄。
龍涎宮裏,燈火通明。
皇帝剛剛翻閱了容彥呈上的蕭府賬本,又聽容彥講了蕭玉鳴豢養的私兵所藏之處。
看著蕭玉鳴的這張臉,皇帝嘆了又嘆。
「你寒窗數載,高中探花,朕沒有給過你任何官銜,你甚至沒有吃過一粒皇糧,卻幫朕做了這麼多。」
容彥道:「草民此生有兩個願望,一願不負理想,學有所用,為江山社稷出一份心力;二願與妻子長相廝守,生死不相負。草民所作所為,隻是遵從本心罷了。」
皇帝執著道:
「朕想讓你恢復身份,輔助朕一起治理這大魏江山。」
「有什麼辦法嗎?容愛卿。」
容彥慘淡地笑了笑:「草民已經死了,大仇已報,在這具身體裏待不了太久,我和蘭兒該走了。」
皇帝抓住他的胳膊:「你別自稱『草民』。」
「朕追封你為宰相,追封你的妻子為一品誥命夫人。」
「還會找到你們的屍首,讓你們葬在一起。」
容彥跪下,向他行了君臣大禮。
「皇上保重,微臣……告退!」
我在龍涎宮外等著容彥,看著月亮越升越高。
他從裏面出來的時候,握住我的手。
我們一起從各自的身體裏,走了出來。
蕭玉鳴和卿塵的身體乍然失去意識,各自打下。
羽林軍的刀劍指向蕭玉鳴,即便他早就神志不清了,但也難逃懲罰。
卿塵則被人送出來了皇宮,不用再回到怡紅院。
鬼門大開。
地府的判官聽聞我們二人的事跡後,在紙上唰唰一頓寫。
然後,我和容彥並肩走過黃泉,奈何橋上,孟婆端著湯在那裏等著。
忽而一生已過。
這一世雖有遺憾,卻也圓滿。
地府風涼,判官桌上被鎮尺壓著的紙頁卷起一角,依稀可以看清上面的字跡:
這夫妻倆人不錯,感情也挺好,下輩子讓他們投生大富大貴之家,繼續做恩愛夫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