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桃搖搖頭,望著他抿著嘴唇笑。
衛韫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
那時,他的唇畔也有了些淺淡的笑意。
“起罷。”
最終,他隻說了這麼一句,便掀開了被子,下了軟榻。
衛韫一夜未眠,身上的衣袍也還未換,他理了理有些發皺的衣袖,回身時瞧見躺在軟榻上的女孩兒還穿著單薄的睡衣。
他頓了頓,便掀了簾子去了外間,打開了房門。
“十一。”
因為衛敬不在,衛韫便喚了守在院子裡的另一個侍衛。
衛十一連忙從不遠處的院牆上一躍而下,飛身迅速來到衛韫的面前,在臺階下俯身行禮,“大人。”
衛十一算是他府裡這些侍衛裡年紀最小的,如今隻有十五歲,身量也比其他侍衛要單薄一些,但這並不妨礙他是個武痴。
他的武功,並不弱。
“去讓邵梨音送一套衣裙過來。”衛韫站在廊前,淡聲吩咐道。
衛十一有點沒反應過來,直到衛韫瞥了他一眼,他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連忙低首成是。
接著便一個閃身,離開了。
站在廊前,衛韫伸手便接到了一手的雨水,湿潤冰冷的雨滴打在他的手掌上,他看了一眼湿霧朦朧的陰暗天幕,衣袖在那一剎那被檐外的雨水打湿,浸染出了更深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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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回到書房裡,方才掀了流蘇簾子進去的時候,就看見小姑娘裹著被子正伸著手在夠放置在軟榻邊的小案幾上的糕點。
一見衛韫進來,她立刻縮回了手,用那雙圓圓的杏眼望著他,甚至還傻笑了一下。
衛韫扯了扯唇角,幹脆伸手去拿了一塊慄子糕遞到她眼前。
謝桃接過來,才咬了一口,就聽見他說,“一會兒邵梨音會給你拿衣服過來,到時你喚她進來就是。”
“你要去哪兒啊?”謝桃嘴裡咬著糕點,望著他問。
衛韫聞言,垂下眼簾,輕咳了一聲,有些不太自然地道,“我去浴房,一會兒便回來。”
說罷,他轉身就走了出去。
他掀了簾子離開,晃動的流蘇遮下來,掩去了他的背影。
謝桃吃著慄子糕,又從衛韫特地給她挪近了一些的小案幾上端了一杯熱茶來喝了一口。
此時的雨聲仿佛是最美妙的背景音,謝桃端著茶,嘴裡咬著糕點,愜意地彎起了眼睛。
因為沒有吃早飯,這會兒有點餓了,所以她就把案幾上的那一碟慄子糕都吃了個精光。
捧著茶杯喝茶的時候,謝桃聽見了門外傳來了邵梨音的聲音,“大人,衣服送來了。”
“梨音你進來吧!”謝桃連忙喚她。
等在門外的邵梨音沒有聽見衛韫的聲音,卻反而聽到了謝桃的聲音,她頓了一下,神色微閃,但頃刻間卻又恢復冷靜如常的模樣。
她奉命來保護的這個主子,和家主盛月岐偶爾的說話方式是一樣的,他們也同樣會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甚至是同樣會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出現。
但好奇心,是她身為屬下最不該有的東西。
她雖姓邵,卻到底是盛家家僕的血脈。
像她這樣的人,生來就該是主子手上的一把刀,不該過問的,從不過問。
邵梨音推門進去,手裡端著的託盤裡是疊放整齊得到一套衣裙。
掀了流蘇簾子,邵梨音走進去時,便見到了軟榻上裹著被子坐在那兒的謝桃,她頓了一下,便端著託盤走了過去,低首道,“主子請更衣。”
謝桃對她笑了一下,說,“謝謝啊。”
“主子言重。”邵梨音俯身,將那託盤放在了謝桃的面前,而後便又行禮道,“屬下告退。”
待她離開之後,謝桃才伸手去把託盤裡的那一套衣裙展開。
荼白的交領上衣,下面搭著的是一條同色的下裙,腰部卻是秋香色,還繡著銀線桃花瓣,腰間的帶子上還釘著幾顆小小的珍珠,外頭搭著的是一件秋香色的褙子,裡頭毛茸茸的,看起來很保暖。
褙子上同樣用銀色的絲線繡著精致的桃花瓣,衣襟處有小顆的珍珠一顆顆地鑲嵌點綴,是很漂亮的款式。
謝桃滿心歡喜地穿上之後,就跑了出去。
等在門外的邵梨音抬眼看見謝桃的馬尾辮時,她像是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主子可要屬下為你梳發?”
謝桃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自己的馬尾辮,然後點點頭,“嗯!”
坐在書房外間的桌邊,謝桃任由身後的邵梨音動作輕柔地拆了她的馬尾辮,拿著隨身的小檀木梳,動作小心地替她梳著頭發。
“梨音你還隨身都帶著小梳子啊?”
謝桃問她。
邵梨音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似的,這個向來冷冰冰的姑娘,臉上竟也流露出了幾分尷尬的神色。
半晌,她才輕輕地應了一聲。
邵梨音的動作很快,幾乎是隻用了不到七分鍾的時間就給謝桃梳好了一個簡單的發髻。
謝桃在妝奁裡立起來的鏡子裡看了看,然後就轉頭看向身後的姑娘,“謝謝你啊梨音。”
她特地把之前衛韫送給她的那支發簪拿出來,簪在了發間。
而邵梨音此時也將自己方才在拿衣服的時候順便拿來的妝奁的抽屜都打開,她從裡頭挑出一朵姜黃色的絹花,試探著問謝桃:“主子可要戴上這個?”
“好啊。”謝桃點點頭,衝她笑。
邵梨音向來沒有什麼表情的面龐竟稍稍柔和了一點點,替謝桃簪上了兩朵姜黃色的絹花,又把珍珠排簪簪在了她烏黑的發髻間。
匣子裡還有許多對兒耳珰,但謝桃沒有穿耳,卻是不能戴。
但見邵梨音做起這些事情來,竟然如此細致,她不由地回頭去看了這個姑娘一眼。
謝桃見過她殺人的樣子。
一張素淨白皙的面容上沾著血跡,仿佛從來都不會笑似的,她手中的長劍刺穿了多少人的胸口,卻始終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但此刻,謝桃又發現了她身為一個姑娘的細膩溫柔。
“主子怎麼了?”
邵梨音見謝桃忽然望著她,她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這個送你!”
謝桃從自己面前擺著的妝奁裡挑了一對兒耳墜,放到邵梨音的手裡。
說著,她就站起來,把邵梨音按在了凳子上。
“主子……”邵梨音想起來,卻被謝桃按著坐在了那兒。
“上次我送你的口紅你帶了嗎?”謝桃忽然問她。
邵梨音愣愣地點頭。
令謝桃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總是素描朝天,梳著男子的發髻,穿著男子的衣袍的姑娘,竟然還特別會化妝。
據邵梨音說,她是在曄城作為表小姐時,學會這些的。
因為是要符合一個閨閣女子的身份,盛月岐還特地讓人教了她許多。
“那我一來,你不是就做不成表小姐啦?”謝桃正在替她塗口紅,聽見她這麼說,就頓住了。
邵梨音搖了搖頭,“屬下並不想做一個閨閣女子,那樣的任務於我而言,其實是束縛了我許多,”
她抬眼看向謝桃,唇角竟稍稍有了一絲絲微不可見的笑意,“若不是主子你,屬下或許到現在,都隻能在曄城待著。”
兩個人說著話,竟就像是普通的小女孩兒一般,比往日裡還要少了幾分隔閡。
謝桃到底是從來都沒有化過妝,這會兒連幫邵梨音塗口紅都塗不好。
最後,還是邵梨音自己來的。
邵梨音甚至還幫她化了一個妝,用的都是妝奁最底層的那些瓶瓶罐罐。
謝桃看得眼花繚亂,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朱紅的花鈿點在眉心,粉黛輕掃,淡淡的胭脂就好似煙霞流散時的餘色,水紅色的口紅被邵梨音小心地刷在她的唇瓣。
謝桃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忍不住笑,“這樣好奇怪哦……”
她還從來沒有這樣打扮過,還有點不太自在。
邵梨音卻道,“主子這樣很漂亮。”
最終,謝桃和邵梨音走出書房的時候,便連邵梨音也依著謝桃,替自己重新挽了一個發髻。
等在外面的衛十一原本是躺在廊前的木欄杆上的,一見邵梨音略施粉黛,烏發紅唇的模樣,這個十五歲的少年,直接摔進了雨地裡。
邵梨音沒有什麼表情地瞥了雨地裡狼狽的衛十一一眼。
謝桃忍不住哈哈大笑。
適時,衛韫方才從那邊的月洞門裡走來,他身旁跟著的是替他舉著一把煙青色油紙傘的衛敬。
他已換下了之前的那身衣裳,此刻身著黛藍的錦袍,銀冠玉帶,烏發如緞,在朦朧的煙雨裡,他的那張面龐仍舊如玉無暇。
衛十一方才狼狽地爬起來,便見衛韫和衛敬從那邊走了過來,他當即低首行禮。
“衛韫!”
謝桃一看見衛韫,就提著裙子往臺階下跑。
衛韫在抬眼時,便見她已低著頭衝進了雨幕裡。
眉頭輕蹙,衛韫直接奪了衛敬手裡撐著的油紙傘,快步走了過去。
煙青色的紙傘遮下,雨滴在傘沿聚著滴落下來,落在了他的肩頭,浸湿了他的烏發。
“跑下來做什麼?”他清冷的嗓音裡透露出幾分不悅。
但在被紙傘遮下的微暗的光線裡,他見自己面前的姑娘忽然抬起了頭。
眉心是猶如朱砂般的一點殷紅花鈿,一張白皙明秀的面龐粉黛輕施,胭脂的薄紅在她的臉頰淺淺暈染,唇色如緋。
眼前的姑娘比平日裡似乎更要多了幾分明豔,如春日裡盛放的杏花一般灼灼動人,竟令他一時有些錯不開眼。
“奇,奇怪嗎?”謝桃瞧見他的目光,臉頰不由地有點發燙,她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起來有點羞怯。
衛韫終於回神,他目光閃了閃,清了清嗓子,聲音裡聽著仍舊很平靜,“並未。”
而後他便牽起她的手,往臺階上走去。
彼時,衛伯也匆匆過來,他身後跟著的,是添炭的兩個奴僕。
衛伯先是給衛韫行了禮,而後抬眼看向謝桃時,這個老頭兒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小姐這麼打扮著可漂亮!”
謝桃嘿嘿地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待衛韫牽著謝桃的手進了書房,裡頭的兩個奴僕已經迅速地添了炭火,行了禮便匆匆退了出來。
而站在外頭的衛敬總是時不時地看向站在另一邊的邵梨音,驚愕到不行。
印象中這絕對是個假小子一般的姑娘,可此刻,他卻分明見她挽著姑娘家的發髻,甚至還戴了耳墜,胭脂輕掃,口脂緋紅。
可不就是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嘛。
還挺新奇。
直到邵梨音偏頭瞥了他一眼。
那絕對是帶著殺氣的目光。
“……”
打擾了。
衛敬抱著自己的劍,脊背挺直,站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視。
書房的內室裡,謝桃看著衛韫從書架上取了書來,在桌邊坐了下來,她盯著他片刻,然後拿著凳子挪到了他身旁坐下來。
衛韫翻開了書卷的時候,正逢謝桃把腦袋湊過來,“衛韫,你還沒有告訴我,我今天好不好看啊?”
他握著書脊的指節收緊了半寸,故作淡定地戳著她的臉蛋,讓她坐正。
“不好看嗎?”謝桃開始懷疑人生。
她抱著妝奁端詳了鏡子裡的自己好一會兒,撇了撇嘴,抬手就想去蹭掉自己眉心的花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