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擋了擋從半開的窗簾外透進來的刺眼陽光,謝桃笑起來,“謝謝福姨!”
“來,花兒,跟你桃桃姐姐說生日快樂,快。”
那邊的福妙蘭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然後,謝桃就聽見電話那端傳來福花懵懂的聲音,“桃桃姐姐生日快樂。”
“謝謝花兒。”謝桃彎起眉眼。
“桃桃啊,你十八歲了,長大了。”福妙蘭絮絮叨叨地說,“福姨給你寄了點吃的,就算是生日禮物吧。”
“謝謝福姨……”
某一瞬間,隔著細微的電流聲,謝桃聽著福妙蘭溫暖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的時候,她的眼眶有點發熱。
能夠在離開鄭家,回到棲鎮的時候,遇上福妙蘭和她的女兒福花,對於謝桃來說,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
她想起來,上一個生日的那天晚上,在福家蛋糕店裡的櫃臺邊,福姨親手給她做了一個蛋糕,插上蠟燭的時候,福花在旁邊用稚氣的聲音給她唱了一首生日快樂歌。
那個時候,謝桃忽然覺得,生活好像也並沒有那麼糟。
現在,她也依然這麼覺得。
掛了電話之後,謝桃就掀開被子,穿上衣服,去洗手間裡洗漱。
既然是過生日,那麼就該吃點好吃的。
吃過早飯,謝桃就去了打工的甜品店裡工作。
不舍得買那種大蛋糕,謝桃原本想在甜品店裡買一個櫻桃小蛋糕,但老板娘聽說今天是她的生日,就特地親自給她做了一個尺寸中等的巧克力蛋糕,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收謝桃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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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謝桃跟老板娘道了謝,然後就提著蛋糕去公交站臺坐車。
在小區附近的菜市場買了一些菜,謝桃就往小區的方向走。
可半路上,她卻遇見了鄭文弘。
黑色的寶馬車停在路邊,車窗慢慢降下來,露出鄭文弘那張儒雅溫潤的面龐。
“謝桃。”
“鄭叔叔。”
謝桃禮貌又疏離地對他點了點頭。
鄭文弘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她手裡提著的菜,和一個蛋糕盒子,手握著方向盤,然後面色如常地對她說,“方便談談嗎?”
“您有什麼事嗎?”謝桃問。
鄭文弘嗯了一聲,說,“下個月趙一萱的案子就要開庭審理,我這邊請的律師想問你一些事情。”
因為他目前算是謝桃的監護人,所以這件事情,警察局的人一直是在跟他聯絡,而蘇玲華和鄭文弘之前就已經連同周辛月的父母對趙一萱提起了訴訟。
聽了鄭文弘的這句話,謝桃覺得自己好像也無法拒絕,畢竟這件事,本來就是她的事情。
於是她點了點頭,說,“好。”
但當她坐上鄭文弘的車,大概過了十多分鍾,再下車的時候,才發現鄭文弘帶她來的,是一個酒店。
“順便吃個飯。”鄭文弘解釋道。
他看見謝桃手上還拎著東西,就說,“先放在車上吧。”
謝桃隻好把手裡拎著的東西都放回了車上。
鄭文弘把車鑰匙交給了泊車的人,然後就帶著謝桃走進了酒店大堂裡,乘著電梯上了三樓。
當謝桃跟著鄭文弘,穿過鋪了厚厚的地毯的走廊,來到一個包廂門前的時候,鄭文弘推開了包廂的門。
謝桃剛剛踏進門口,抬眼就看見包廂裡擺著一個大大的圓桌,上面擺著各式各樣的菜餚,而在圓桌的最中間,擺放了一個大大的蛋糕。
那蛋糕上面寫著:桃桃十八歲生日快樂。
而桌邊坐著的兩個人在看見謝桃走進來的瞬間,就立刻站了起來。
一個,是精心打扮過的蘇玲華。
另一個,是鄭和嘉。
蘇玲華身上穿著的那水綠色的裙子,是謝桃近期買過的那本雜志上,蘇玲華自己親手設計的那一款。
她好像已經找回了曾經的自己。
那是連謝桃都沒有見過的模樣。
和記憶裡那個眼神灰暗的女人不一樣,她的那雙同謝桃尤其相像的杏眼裡多了從前沒有的自信。
謝桃有一瞬想,或許她的媽媽,曾經就該是這副模樣吧?
自信,且柔美。
可此刻看在她眼裡,卻又好像陌生了幾分。
那一瞬,謝桃呆呆地立在那兒,她的目光停在蘇玲華的身上,光影微動,她眨了一下眼睛,像是被天花板上垂掉下來的水晶燈給晃了眼睛。
包廂裡寂靜無聲,直到站在桌邊的蘇玲華動了動唇,喚她,“桃桃……”
謝桃站在那兒,眼神微閃,手指下意識地揪緊了自己的衣角。
蘇玲華踩著高跟鞋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似乎是有點忐忑不安,但她還是又一次開口,“桃桃,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我……”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謝桃就打斷了她,“不用了。”
謝桃轉身想走,卻被鄭文弘叫住:
“謝桃,欺騙你是我的不對,鄭叔叔向你道歉,但是我如果不這樣,你怕是根本不會跟我過來……就當給你母親一個彌補的機會,好不好?”
“她這一年多,也不好過。”
“我不需要任何彌補。”謝桃垂著眼,指節屈起,緊握成拳,聲音有點輕,還有點發顫。
“桃桃,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我心裡很難受……”蘇玲華說著說著,眼睛裡已經泛起了淚花。
這麼多年來,她始終清晰地記得自己過去對謝桃的做的那些錯事,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忘掉。
每每入夜,她的腦海裡總是會閃過女兒謝桃在那個冬夜裡看向她的目光。
她始終愧疚難當,深受折磨。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我無論做什麼,可能都無法彌補之前我對你造成的傷害,但桃桃,我是你媽媽,我……我沒有辦法不管你,我很想為你做點什麼,桃桃,我真的,我真的很想你啊……”
蘇玲華說著說著,就變得很激動,眼淚順著眼眶滑下來,她伸手想去觸碰謝桃,卻被她躲開。
於是她的那隻手,就隻能在半空僵住。
而謝桃的那雙杏眼裡已經染上了一片水霧。
剛來南市的那兩年,是謝桃這輩子,人生最灰暗的時候。
但那個時候的謝桃,還沒有對她的母親失去期望。
因為她還記得曾經母親最溫柔的模樣,還記得她曾經一遍遍說多愛她的口吻。
那是真的,刻在血緣裡的愛,永遠做不得假。
於是小小的謝桃總是告訴自己說,媽媽病了,媽媽心裡比她還要難過痛苦好多好多倍。
但是即便是她一遍又一遍地這麼告訴自己,但那顆幼小的心,卻還是難免在那樣的打罵苛責中受傷。
在謝桃被學校裡的同學欺負得滿身狼狽地回到家裡的時候,但凡蘇玲華有一次幫她換衣服,給她洗澡,然後溫柔地吹一吹她額頭的傷口,輕輕地說一句安慰的話,謝桃都不會在年深日久的期盼中,漸漸變得失望。
支撐一個小孩子快樂的活下去的勇氣是什麼?
那個時候,謝桃以為,應該是媽媽的懷抱。
而真正壓垮謝桃內心裡所有對於母親的期盼的,其實是在鄭家的那些日子。
她原本期待著,治好了病的母親,一定會回到從前的模樣,用最溫柔的姿態,擁抱她,說愛她。
可是她沒有。
她過分地專注於自己的新家庭了。
因為她對鄭和嘉的刻意偏心討好,因為她對謝桃的嚴苛要求,把謝桃心裡最後的那點關於母親的光,徹底磨滅了。
於是那個除夕夜,謝桃離開了鄭家。
那是蘇玲華的家,或許永遠都會是她的家,但那永遠,都不會是謝桃的家。
因為蘇玲華是她的媽媽,所以謝桃永遠都免不了會想念她。
這本來,就是一種很矛盾的心理。
但血緣,本來就是一個人永遠都無法割舍的東西。
可想念最終,始終要隔著足夠的距離,才能叫做想念。
那絕不是原諒。
就像蘇玲華至今都沒有明白,她令謝桃徹底失望的原由究竟在哪裡一樣,這段母子情分,永遠都不會回到曾經的純粹關系了。
她們依然是母女,可她們之間,終究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那是時間都沒能消解的東西,是她們兩個人心裡關於彼此的心結。
“桃桃,今天是你十八歲的生日,是你長大成人的日子,算媽媽求求你,就讓媽媽給你過完這個生日,好不好?”
蘇玲華眼眶紅透,哽咽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哀求。
謝桃沒有說話,她隻是抬眼,看向那桌上擺著的高腳杯裡,顏色濃烈的紅酒。
就好像是衛韫那幅畫像裡,他衣袖的顏色。
她忽然想,成年的這一天,好像是該喝點酒。
站在旁邊的鄭和嘉始終沉默地看著謝桃,他沒有開口勸說她,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兒。
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立場。
而這一次,他也不想幹涉她的任何選擇。
就在氣氛僵持不下的時候,謝桃忽然走到桌邊,端起一杯紅酒,仰頭一口又一口地喝了下去。
桌子上擺著的三個高腳杯裡的紅酒,都被她喝了個精光。
然後她拿起透明的塑料刀,挖了一塊蛋糕下來,喂進嘴裡,然後她轉身就走。
“桃桃!”蘇玲華在後面喊她,聲音裡帶著哭腔。
謝桃走到門口的時候頓了一下,但她沒有回頭,那雙眼睛早已憋紅,眼淚懸在眼眶要落未落。
最終,她說:“媽媽,謝謝您生下我,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她說,“今天,我成年了。”
“所以以後,生活就真的,隻是我自己的生活了。”
這句話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即便聽到了身後蘇玲華崩潰的哭聲,她也沒有停下來。
或許正是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所以在見到蘇玲華,在聽到她的聲音,看見她的眼淚的時候,瞬間就喚起了她許多關於以前的回憶。
那時,爸爸的模樣還沒有在她的腦海裡成為模糊的影子。
那時,媽媽還是那個每天都會親親她的臉頰,然後抱著她去鎮上的蛋糕店裡買酥心糖吃。
生活永遠都不會有重來的機會,但謝桃有時候夢到兒時的一切時,她還是會哭著醒過來。
回到租住的小區,當她走到單元樓下的時候,手機的提示音適時響起來。
她掏出手機,隔著一片模糊的淚花,她看見,那是快遞儲物櫃發來的消息。
在原地站了兩分鍾,謝桃折返到小區擺放快遞儲物櫃的地方,在她輸入密碼後,儲物櫃“嘀”了一聲,應聲而開。
裡面擺放著一個古樸的木制盒子。
一如前幾次,衛韫寄給她的糕點的盒子。
於是盛夏蟬鳴的黃昏,有一個女孩兒孤零零地站在快遞儲物櫃前,那雙泛紅的眼眶裡,眼淚仿佛更加洶湧。
謝桃伸手抹了一次又一次,把臉頰的皮膚擦得開始泛紅,甚至已經開始泛疼,她也絲毫不在意。
抱著盒子上樓的時候,謝桃的步履已經有點晃。
可能是那三大杯紅酒的酒勁上來了,再加上她從來都沒有碰過酒,所以這酒勁一上來,她的腦子就開始有點不太清晰了。
回到租住的房子裡之後,謝桃坐在床上呆了好一會兒,才打開了那個盛著糕點的盒子。
盒子裡的糕點並不是之前的桂花藕粉糕,而是另一種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糕點。
她伸手去拿了一塊,喂進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