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小春死前給我說的話,我總覺得很奇怪,可我腦子笨,想不明白,我將此事說與洪公公聽,他眉頭緊皺,思索了許久。
他神色緊張道:「此事先別告訴皇後娘娘。」
我沒問緣由,點頭答應。
隔天,左將軍進宮,卻趁無人注意時將一封信塞給我,叫我交給洪公公。
洪公公看完信,面色更難看了,他燒了信,重重地嘆了一聲,而後告訴我,要我照顧好皇後娘娘。
我心底越發不安起來,一想起小春死前的種種行為,總覺得後背發涼,一切好像不是那麼簡單。
我去打聽了一下王昭儀的處置結果,誰知宮人卻說不知道,她寫了認罪書後便懸
梁自盡了,可是誰也沒看到她的屍體。
她犯了重罪,卻無人知道是如何處置的,怎麼會這麼蹊蹺。
就在我疑惑不解時,王昭儀的屍體找到了,在御花園的池塘裡,泡了許久,已經看不清模樣了。
皇上吩咐火化,免得晦氣。
這件事就這麼了卻了,可我心裡卻隱隱不安,奈何我沒本事,又不聰明,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作罷。
後宮接連死了兩位妃子,搞得人心惶惶,其他妃嫔都閉門不出,誰也不敢再興風作浪。
皇後娘娘在一天又一天的思兒情緒中度過,人也寡淡了許多。還好有雲凌在,他一直很懂事,皇後娘娘對他好,他也愛皇後娘娘,一聲「娘」徹底解開了娘娘心裡的苦痛,兩人抱著哭了起來,哭完後,娘娘總算振作了。
雲凌五歲時,皇後娘娘有了身孕,誕下一女,雲策很是疼愛,闲時便抱在懷裡,愛不釋手。
他給小公主取名康寧,要她健康平安地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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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凌小小年紀,便懂事得讓人心疼,他知道皇後要照顧小公主,所以他總是安安靜靜地待著,自己一個人玩。
左將軍常年在外徵戰,小公主滿月時,他回來了,吃上了滿月酒。
酒席上,他面色沉重,看著皇上和皇後,他不斷地嘆息,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人也逐漸迷糊起來。
酒過三巡,他起身告退,看著他搖搖晃晃的模樣,皇後娘娘擔心地朝我看過來,我立馬會意,默默退了出去,追上了即將倒地的他。
他扶著我的肩膀,仔細看了一下,笑道:「是阿苑姑娘啊,你又長高了,都到我肩膀上了。」
「奴婢送將軍出宮吧。」
我攙著他的胳膊,他便朝我靠過來,腳下虛浮地慢慢走著。
長長的宮道上,他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同小春一樣,他也嘟囔著「帝王無情」這四個字。
「若早知他是這樣的人,我便將你帶走了,哪怕隱姓埋名,粗茶淡飯,我也在所不辭,辛桐,我好後悔。」
他停下來,將我擁在懷裡,聲音有些沙啞哽咽,從中能聽得出,他很痛苦。
我急忙推開他,「將軍,奴婢是陳阿苑。」
他忽然倒在了地上,我急忙叫來人扶起他,送他去了宮門口,看著他被攙扶上馬車後,我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回到長樂宮,雲策也在,他抱著小公主在逗笑,皇後娘娘在教雲凌寫字,明明是一副其樂融融的畫面,可我卻看著很是悲涼。
雲凌朝我看過來,露出一個讓人放心又心疼的笑,那笑容,像極了小春。
我默默退了出去,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哭了許久。
小春,你為何那麼糊塗啊。
難得出宮一趟,我買了些紙錢,去燒給小春。
當年小春本要被扔去亂葬崗,是皇後娘娘心善,吩咐人給她安置了一處墓地,雖然簡陋了些,但好歹也能得到安息。
回城的路上,遇到了在操練兵馬也要回城的左將軍一行人,他讓其他人先行回城,他同我聊會兒天。
我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問他,「將軍能否告知奴婢,『帝王無情」這四個字所指為何?」
他一怔,而後淡淡一笑,「阿苑姑娘,你變了許多。」我道:「人總是要長大的。」
他牽著馬,同我來到一處河邊,馬拴在柳樹上,我與他坐在岸邊的草地上,闲聊起來。
他還是沒有告訴我那四個字具體指的是什麼,隻道:「姑娘二十五歲便出宮了,知道那麼多隻是徒增煩惱與悲傷,不如什麼都不想,安安穩穩地等到出宮的年紀,輕輕松松地離開。」
我看著他,問道:「能讓左將軍避而不談的,隻有一人,那人是說不得動不得的,是嗎?」
他沉默不語,可他的眼神卻告訴我,我想的是對的。或許小春的死,另有隱情。
洪公公不讓我提,左將軍也避而不談,想必是與雲策有關。
無論真相是什麼,我都沒辦法再繼續追問下去了,即使知道了真相,我也無能為
力。
以前看皇上的臉,我覺得厭惡與惡心,現在看他的臉,我卻有著深深的恐懼感。
皇後娘娘教雲凌寫完字,便拉我去說話,她疑惑地看著我,問我怎麼越來越沉默寡言了,倒不像我的性子了。
我隻是笑著說:「奴婢都二十歲了,新進宮的宮女們都叫奴婢一聲陳姑姑,奴婢好歹也要有個姑姑的樣子了。」
皇後娘娘笑著點點頭,「你真的長大了。」
洪公公撐著一把老身子,說他再等五年,等著和我一起出宮。
雲凌六歲時,便跟著太傅學習了,小公主性子嬌,離不得皇後娘娘,一睜眼不見人,就哭鬧不停。
皇後娘娘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將一雙兒女也教得很好。
雲策很愛小公主,總是寵著她慣著她,讓她小小年紀便養了一副不講理的性子。
皇後娘娘打了她一頓,把她關在房間裡不讓出去,教了好久才改了她的性子。
雲策說,他寵愛公主,隻是想把沒來得及給錦兒的愛加倍給到康寧身上。
皇後娘娘冷冷地看著他,道:「你若真想彌補錦兒,便多關心一下凌兒,他們都是你的孩子,若不是你,我的錦兒也不會死。」
這句話不知怎麼觸怒了雲策,他當即冷了臉,甩袖離開後,便再也沒有來過長樂宮。
皇後娘娘倒不在意,她每天和兩個孩子待在一起,愁容也少了些。
雲策在時,她看著很開心,可那開心卻是給雲策看的,她的心裡,隻有苦楚。
皇後娘娘是個通透的人,她不強求,不執著,她總說:「強求和執著隻會害了我在乎的人,現在這樣挺好的,我的阿苑在,凌兒在,康寧也在,還有……他也在,就夠了。」
她已經過得很苦了,我不能再讓她傷心了。看著一臉幸福的皇後,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左將軍和洪公公都要讓我將小春死前的話咽在肚子裡了。
現在這樣,真的是最好的結果了。
她在乎的人都活著,她能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這樣就夠了。
我二十四歲那年,洪公公去世了,他還是沒能等到我出宮,沒能等到我為他養老。
臨死前,他要我叫他一聲「爹」,我忍住眼淚,努力揚起嘴角,真真切切地喚了他三聲:「爹,爹,爹。」
他聽到後,心滿意足地走了。
又過了一年,我二十五歲了,該走了。
17
皇後娘娘和兩個孩子親自來送我,她笑著告訴我:「要開心地過日子,就像十四歲的阿苑,無憂無慮地活著。」
「奴婢會的。」
她沒哭,我也不能哭,眼淚要是流下來,我就舍不得走了。
雲凌和康寧抱著我,哭成了淚人,他們一直叫我「苑姨」,讓我別走。
我也不想走,可我卻不得不走,我怕留下來,會藏不住秘密,反而害了娘娘。
娘娘擁抱著我,在我耳邊輕聲說:「能不能叫我一聲姐姐。」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奔湧而出,「姐姐,辛桐姐姐。」
她拍了拍我的背,「阿苑,如果你願意,就跟著左將軍走吧,他是個很好的人,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姐姐,我舍不得你。」
她松開我,擦了擦我的眼淚,「走吧,去看看外面,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替我活著,也替小春活著。」
宮門緩緩闔上,我轉身看去,她哭了。
左將軍站在馬車旁,朝我笑了笑,「阿苑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身後的宮牆越來越遠,慢慢消失在視線中。
馬車上,左將軍告訴了我「帝王無情」是什麼意思。
我早該想到的,皇上最忌諱的,便是朝臣之女為妃。
更何況皇後娘娘是丞相之女,生的又是兒子,他怎麼可能容得下。
雲策愛皇後娘娘,可他更重視江山社稷。他能穩坐高位,又豈是悲天憫人的性子。
守宮門的侍衛從不進後庭,可王昭儀卻偏偏和侍衛私通了,若不是人有意為之,又怎會發生妃子與侍衛私通之事。
從侍衛勾引王昭儀開始,這件事就已經在雲策的掌握之中了。
威脅王昭儀殺害錦兒的,根本不是小春,而是雲策。
小春隻是他的替罪羊。
小春一直對皇後有怨,也曾說過大逆不道的話,這罪名由她背上,沒有人會懷疑的。
小春死前,對他說「謝主隆恩」,想必是為了凌兒而謝他。
錦兒死了,凌兒又順理成章被寄養在皇後身邊,那未來的太子就是凌兒,想必雲策是以此為籌碼,讓小春心甘情願替他承擔了罪過。
王昭儀和侍衛被雲策放出了宮,然而他們逃離不久,就被雲策的人暗殺了。
那侍衛逃了許久,苟延殘喘地躲了起來,左將軍找到他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他將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訴給左將軍,還將王昭儀的絕筆信也交給他,左將軍這才知道真相。
錦兒從出生時,就注定了悲劇。
他的娘親是重臣之女,他的父親是手段狠辣的皇帝,兩個本就不應該在一起的人卻成了夫妻,災禍終是降臨到了無辜孩子的身上。
帝王無情,君心難測,當真是如此。
皇後娘娘或許早就看透了這個道理,所以她不再執著於對左將軍的愛,她委曲求全,扮演著雲策喜歡的模樣,努力讓她在乎的所有人都平安地活著。
她不隻是她,她還是丞相的女兒,是凌兒和康寧的娘親,是長樂宮眾多宮人的主子
她背負的,是許許多多人的性命。
錦兒是雲策心裡的刺,所以他不讓人在宮裡談起錦兒。他對康寧的愛,隻是因為他心虛,所以當皇後娘娘說起錦兒時,他才有那麼大的反應。
「送君千裡,終須一別,阿苑姑娘,珍重。」
告別了左將軍後,我回到家裡,爹娘已經白發蒼蒼,大哥的孩子也已經會走路了,他們看著我,怯生生地叫了我一聲「苑姨」。
我拿著十一年來積攢的錢財,在城裡買了一處宅子,用洪公公傳給我的手藝開了一家酒樓,名字便叫「洪阿公」。
二十七歲那年,爹娘去世,我為他們送了終,他們臨走前握著我的手,說他們最牽掛的,便是我沒能成家。
三十歲那年,左將軍送來書信,說是雲策又從民間找來一個姑娘,甚是寵愛,那姑娘為他誕下一子,取名雲槿,他有意立那個孩子為太子。
皇後娘娘和兩個孩子過得很好,她交出了鳳印,不再過問後宮瑣事。
三十五歲那年,凌兒行了弱冠禮,他自請出宮。
雲策沒有阻攔,他封凌兒為敬王,將青州這片地分給他。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小春甘願死去,就是盼望著雲策能將太子之位給凌兒,可如今凌兒卻甘願為王,不願為帝。
仔細想想,若是凌兒不自請出宮,恐怕雲策也不會把太子之位給他的,畢竟凌兒叫皇後母後,而丞相大人也把他當成了親外孫。
雲策一生都在算計,卻算走了身邊所有愛他的人,他到晚年,妻子孩子都離他而去,隻剩下空寂的宮殿和冰冷的牆壁,想想也甚是可憐。
不過,好歹雲策將青州分給了凌兒,青州是我的家鄉,也是小春的家鄉,他這麼做,也算是給小春一個安慰了。
18
人到暮年,看什麼都沒了顏色。
辛桐姐姐的信送到我手裡時,她已經去世多日了。
她在信裡告訴我,其實她什麼都知道,隻是她不能說,更不能鬧。
她恨雲策,可她更可憐雲策,在這種痛苦與矛盾之中,她煎熬地活了多年。
「我痛苦地活著,雲策又何嘗不是,他對我的愧疚隨著年歲的增長越發沉重起來,他有時會看著虛空的一處叫著錦兒,有時也會在夢裡哭泣,我不該可憐他,這是他欠錦兒的,我不能替錦兒原諒他。」
「阿苑,太陽落山了,我也該停筆了。」
淚水洇開了紙上的「珍重」二字,我擦了擦眼淚,笑著點點頭,「辛桐姐姐,珍重。」
左將軍一生未娶,他守著那座皇城,守著那個他掛念了一生的女人。
凌兒將我接到了他的王府,為我養老送終。
看著他娶了妻子,又有了孩子,我倍感欣慰。
這天倫之樂本該是小春享受的,可惜她太執著了。
洪公公說,傻人有傻福,我是大富大貴之命,他還真是說對了。
我活了九十歲,享了許多的福。
臨走前,我的榻邊跪了一地的子孫,我看著他們模糊的臉,隨便叫著名字,每叫一聲,都有人答應。
可當我叫到「凌兒」時,卻無人應答。
我忘了,凌兒已經先我一步走了。
辛桐姐姐,小春,阿苑來陪你們了。
阿曄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