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宮那年，隻有十四歲，什麼都不懂。
見了一個白頭發的老公公，我喚了他一聲「阿爺」,公公氣得瞪了我一眼，說我在侮辱他。
同行的小春告訴我，公公就是閹人，沒有「寶貝」,娶不了妻子，也生不了孩子。
她讓我以後見了臉上沒胡子，微微躬著腰，說話聲音還有點尖細的男人的時候，就叫「公公」便好，不要再叫什麼「阿爺」「阿叔」了。
我們一行十個人，個頭年齡差不多。
我與小春因是同鄉，便相互照顧，走得也近。
此番我們跟著宮嬤走，要去拜見皇後娘娘。
路過一處甬道，隻聽前面腳步聲聲，抬眼一看，穿著藍色宮服的公公們抬著一頂金黃步輦走來，宮嬤大驚失色，讓我們趕緊跪下。
我們靠牆而跪，轎子停了下來，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哪個宮的，去做什麼?
我傻乎乎地抬起頭，衝著說話的人笑了笑，叫了一聲：「公公」。
隻聽宮嬤倒吸一口冷氣，急忙抬頭道：「公公恕罪，剛來的不懂規矩，老奴會好好教訓的。」
那人長著一雙丹鳳眼，唇紅齒白的，說起話來端著架子，翹著蘭花指，罵我不知
禮數。
他走到我跟前，舉起手便要打我。
我嚇得閉緊了眼睛，誰知巴掌卻沒落下來。
我睜眼一看，是小春替我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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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嬤大驚失色，想要去拉住小春，誰知小春卻起身推了那公公一把。
小春瞪著他，將我護在身後，「叫你公公有錯嗎，為什麼要打人?」
「大膽!」公公氣紅了臉，怒不可遏地指著小春，「抓住她。」
話音未落，小春便被人給摁住了。
「住手。」
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我不禁抬頭看了看。
步輦上的人掀開了簾子，露出臉來，好奇地看著地上跪著不服輸的小春。
「你叫什麼?」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小春。
小春仰頭倔強道：「洛小春。」
他淡淡地笑了笑，揮了揮手，摁著她的人便規規矩矩地退開了。
他朝小春招了招手，「過來。」
小春毫不畏懼地走了過去，「做什麼?」
男人從轎輦上下來，低頭看著小春，鉗住她的下巴，溫柔又霸道地說：「朕是皇帝，你願意做朕的女人嗎?」
小春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好奇道：「你真的是皇上?」
「不像嗎?」男人笑道。
小春搖搖頭，又點點頭，「像。」
她愣愣地看著他，男人輕笑一聲，突然打橫抱起了她，上了步輦。
小春掀開簾子，急忙對我說：「阿苑，我會來找你的。」
步輦走後，宮嬤狠狠地掐了我兩下，讓我記住，以後不要亂說話。
我們去見了皇後，宮嬤說了小春的事，皇後淡淡地說了聲：「知道了。」
皇後看了看我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等皇上挑完以後再安排吧，今天先教教她們最基本的禮儀，帶下去吧。」
宮嬤說，我們要是能被皇上看中，便是要飛到枝頭做鳳凰的。
2
我不想做鳳凰，所以在面聖那天，我弄傷了自己的大腿，說我來月事了，弄得衣服上都是血。
宮嬤一臉晦氣地看著我，說我不但笨，命還不好。
錯過了面聖的日子，我便隻能做宮女了。
聽說去面聖的其他八個人，都被收進了後宮，有的做了美人，有的做了昭儀。
小春飛得最高，做了良妃。
她來找我，將我罵了一頓，說我笨，有榮華富貴的日子不要，偏偏要做伺候人的奴才。
我笑著告訴她：「宮女也挺好的，吃得飽，穿得也好。」
皇上喜歡她，每天都去她宮裡，送了她很多東西。
小春送給我很多金銀首飾，讓我給那些宮女太監們分一點，以後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我去了御膳房，做了燒火Y頭。
掌廚的公公很和善，沒有為難我。每天不做飯的時候，他會拉著我說說話。
公公說我是個好孩子，就是太木訥了，還好分到了御膳房，沒有那麼多規矩要我
守著。
他告訴我，不做娘娘有不做娘娘的好處，伴君如伴虎，睡在皇帝身邊，總是會做噩夢的。
我很好奇，為什麼皇上要在民間找妃子，我們之中地位最高的，也隻是縣太爺的女兒，而縣太爺的官，也是買來的，選人的時候，都沒敢讓官爺知道。
公公瞧四下沒人，便告訴我，皇上最忌諱後宮和朝堂牽扯在一起了，太祖皇帝就是因為重用了妃嫔的家族，才引起了叛亂篡位之事。
皇上雖然年輕，但深謀遠慮，英明睿智，所以為了避免後宮幹政，便直接下了令，隻要平民之女，不要朝臣之後。
在挑人的時候，以防官員去賄賂秀女，所以這件事進行得很低調匆忙，我們從被選上到進宮，隻花了半個月的時間。
一切進行得太快了，我來不及學宮裡的禮儀和規矩，便進了宮。
小春告訴我，皇上很寵她，所以不要她學規矩。
皇上喜歡她的淳樸和勇敢，不想要她變成唯唯諾諾的女人。
我也喜歡小春，她膽子大，長得也美，天不怕地不怕，有時甚至敢直呼皇上名諱古。
皇上聽了也不同她計較。
小春說，皇上愛她，所以她做什麼都會被包容。
3
皇後是個很淡泊的人，她不爭寵，不好鬥，隻喜歡讀書。
我第一次去送食譜時，皇後便在看書，任何人都打擾不得，為此我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小春說皇後活得通透，所以不在乎什麼寵愛和冷落，她不像普通的女子，一心隻想著自己的夫君，想著生兒育女。
她看似柔弱，可骨子裡比誰都要硬，在這後宮，她是唯—一個朝臣之女，還是當朝宰相的女兒。
皇上不喜歡朝臣之女，皇後心裡清楚。皇上不寵她，甚至沒有臨幸過她，她都沒有計較，也不在乎。
我因為月事而錯過了面聖，失去了做「鳳凰」的機會，因此在後宮中成了笑話，她們都說我命裡帶煞，天生的奴才坯子。
皇後卻不這樣說，她盯著我看了半天，說了一句「大智若愚」,我沒讀過多少書，所以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她淡淡一笑，「本宮在誇你。」
她誇我，我滿心歡喜，便朝她開心地笑著，「謝謝娘娘。」
皇後送了我一本書，問我：「可認得字?」
「認得幾個。」
「看完了再同本宮來要，不認得的字圈出來，問問洪公公，不懂的句子也去問他，他最會讀書了。」
洪公公便是御膳房的掌廚，聽說他學識淵博，進宮前是個讀書人，先帝在位時，文人被打壓，他又得罪了權貴，因此沒了活路，便一氣之下自斷命根，入了宮，從此不再提過往，怕傷自尊。
我捧著一本《列女傳》,燒火時看，睡覺時看，上茅房也看。
第一遍認字，第二遍識人，第三遍讀事。
大道理沒看出來，倒是從裡面看到了皇後娘娘的影子。
嶄新的一本書被我揉得皺皺巴巴，上面還沾了我的口水，塗塗抹抹了好多圈圈。我去還書時，皇後娘娘問我看出了什麼名堂。
我直言不諱，「我看出了皇後娘娘。」
她隻笑不語，將書翻開看了看，滿意道：「你看得很用心。」
她又送了我一本，「這本倒是很適合你看。」
我捧著書，看了看書皮，高興道：「山海經。」
這本書的確合我胃口，比《列女傳》有趣多了。
4
洪公公笑話我，都快鑽到書裡去了。
我確實快鑽到書裡去了，差點把衣服都燒著了。
洪公公匆忙從外面進來，急忙搶了我的書，揣進了他的袖筒裡。
看他的神色，像是有壞事發生了。
「公公，怎麼了?」
他低頭湊近我，小聲道：「皇後娘娘宮裡的書都被皇上下令燒了，一本都留不得，而且皇上下令，宮人與妃嫔皆不能再讀條令以外的書，否則要殺頭。」
我不擔心書，隻擔心皇後娘娘，她會不會很傷心。
我借著去送食譜的由頭看望皇後娘娘，誰知還沒到寢宮門口，便被她的侍女攔了下來。
「玉林姐姐，裡面怎麼了?」我好奇地往裡面看了一眼。
「皇上來了。」
她拉著我跪在門口，氣氛異常緊張，我們連氣都不敢喘。
我聽到皇後與皇上在爭執，她讓皇上殺了她，皇上摔碎了一個花瓶，之後便是長久的寂靜。
我們忐忑不安時，沒想到小春來了，幾月不見，她不但沒有容光煥發，反而消瘦
了幾分。
她看見我時，淡淡地笑了一下，樣子很是疲憊。
她站在門口，福身道：「陛下，小春求見。」
過了一會兒，皇上從寢宮出來，臉上的怒意在看到小春時收斂了起來，他抱起小春，擔心道：「你怎麼來了?」
「臣妾擔心….」她說了半句話，便咬著唇低下了頭。
皇上親吻著她的額頭，笑道：「小Y頭，朕沒事，不要害怕。」
小春糯糯地「嗯」了一聲。
他抱著小春，回頭看了看寢宮方向，皺起了眉頭。
他離開後，我們急忙進去收拾狼藉一片的地上。
皇後看到我，好奇道：「你怎麼在這裡?」
「奴婢來送食譜。」
我將食譜遞給她，皇後翻開看了看，揉著太陽穴，煩悶道：「告訴洪公公，今日不吃了。」
我看了看她的書架，上面光禿禿的，什麼都沒了。
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便嘆道：「還好送了你一本，不然全都燒了，怪可惜的。
我不會安慰人，怕說多了惹她生氣，便沒再多言。
她把食譜遞給我，「回去後告訴洪公公，良妃有孕了，讓他們多做些養身子的飯食，送去含月宮。」
小春懷孕了，我驚訝地看著她，然後高興地點點頭，「是，謝謝娘娘。」
她知道我與小春是同鄉，瞧我這般高興，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回去吧。」
5
小春有了身孕，我比誰都要開心，天天奔忙在御膳房和太醫院，給含月宮送補品和安胎藥。
小春消瘦的身子又被喂胖了，她安靜了很多，好像變得跟皇後娘娘一樣了。
她說自己以前太天真了，總是想要皇上寵著她一個人，結果抓得太緊了，失去得也太快了。
「就像手裡的沙子，握得越緊，流失得越快。」她眼裡生了從未有過的落寞和傷心。
小春說，她錯把別人一時的迷戀當成了愛，便將自己的身心都交託了出去，愛得深沉又狂熱，可皇上給她的，隻有疏離和冷漠。
「帝王之愛，是江山社稷，是我太糊塗了。」
她嘴裡說著自己糊塗，可她卻不願意放下。
她想成為皇後那樣寡淡涼薄的人，可她終究做不到，因為她太偏執了，她想要那個男人隻愛她一個人。
她的執著慢慢變成了嫉妒，她嫉妒正得盛寵的王昭儀，甚至在背後詛咒她。
我討厭皇帝，是他把小春變成了這樣。
洪公公說樂極生悲，讓我收斂著點，我不以為然，依舊樂此不疲地往含月宮跑。
我端著洪公公做的燕窩，興高採烈地送去含月宮。
剛踏進院子便看見了寢宮門口守著許多宮人，這陣仗，想必是皇上來了。
小春懷孕三月有餘，他才來看了這一次，當真是個沒良心的男人。
公公進去稟報之後，便放我進去了。
小春瞧我來了，高興地將我叫到跟前，問我怎麼來得這麼遲。
「洪公公讓我去送了一次食譜，一來一去便耽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