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對我很好,在嫁給三皇子前,她溫柔地問我:
「小春,三殿下府裡的侍衛、管事、馬夫..你想嫁給哪一個?」
我恐懼而決然地搖了搖頭,而她臉色巨變,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
「賤人,你是想要開臉做妾嗎?」
我捂著紅腫的右臉,跪在平日裡守夜的踏板上,苦澀地回答:
「小姐,我不願嫁給王府的侍衛、管事、馬夫,我更不會肖想給殿下做妾。我隻是想要過屬於自己的日子。」
小姐怒目圓睜的杏眼裡少了幾分怒火,她有些鄙夷不解地問:
「真是奇了,放著府裡的好日子不過,你想嫁給外面的販夫走卒,每日為五鬥米爭吵不休嗎?」
我沉默了一瞬,突然抬頭盯著小姐,她與記憶中那個教我「女子生而自尊自強」
的人仿佛再也不會重疊。
「小春所想的日子,沒有嫁人,隻有自己,小春並不想從一個府裡出來,再被鎖進另一個府裡。」
而這句話,是小姐七歲那年對我說的。
七歲那年,小姐落水,醒來後性情大變,在我跪下的時候,她惶恐不安,嘴裡念叨著:「人人平等,快別跪我。」
小姐對我很好,偷偷把我的死契改成了活契,她說:「別叫我小姐了,叫我夢蘭就好。」我比小姐大三歲,她喊我小春姐姐,她讓我和她一起讀書、寫字,更
重要的是,她教我明理。
「小春,你出府之後想要做什麼呀?」
Advertisement
那時,十歲的我微微一愣,思考了一番,回答道:「出府的時候我二十歲了,自然是要抓緊嫁人,找個不嫌棄我的侍衛、管家、馬夫嫁了,便是上好的日子。」
夢蘭小姐握住我的手,鄭重地說:「小春,不要從一個府被鎖到另一個府,你要過自己的日子。」
而現在的小姐,她高高在上地坐在繡床上,眼神睥睨地看著我,思索著我說的話是真是假。
她冰冷地戴著護甲的手指劃過我的臉:
「小春,不要再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了。」
2
回到丫鬟房裡已經夜深,小秋還在借著昏暗的燭火費勁地繡著嫁衣的花樣。
看著我腫起的臉頰,她驚愕道:「小姐打的?」
我點了點頭,她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給我翻找著紅花油,心疼地給我揉著,卻依舊是喋喋不休地勸我。
「主子的賞是賞,主子的罰也是賞,你真是好壞不分,小姐要給你這麼體面的婚事,你竟然拒絕了,要是我早就上趕著去謝恩了。」
「你就是犟,你又要看書了?認識兩個字就當自己是女秀才了?」
我快速地翻著借來的《山海注》:「明日就要還了,今兒得抓緊看完。」
「死腦筋。」小秋戳了戳我的腦殼,卻又點燃了一盞燈,放到我跟前,故作不經意道,「我要繡花樣子,才不是給你點燈呢。」
我握住她手,不住「好姐姐」地撒嬌著。
還有一個月小姐就要出嫁了,嫁的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三皇子楚凜,全府上下都很滿意這門婚事。
除了我。
當今聖上隻有三子,太子荒淫無度,二皇子是中庸之人,唯有三皇子是人中龍鳳,在百姓心中呼聲極高,據說聖上是極有意廢太子的。
奪嫡,意味著流血,意味著有犧牲者。
倘若三皇子成功,尚書府是一朝升天,倘若失敗,上到小姐,下到陪嫁的小秋,她們的命運又會如何呢?
我不敢細想,望著在昏黃燈光下咬著線頭的小秋,一股寒意升起。
這樣的道理,我懂,老爺懂,小姐更懂,然而他們眼裡都充斥著炙熱的光,盯著那高高的龍椅。
3
小姐在十三歲的時候又變回了那個高貴疏離的小姐,她對我依舊很好,賞賜體面一應俱全。
隻是她不會再私底下叫我小春姐姐,看到我跪下的時候也不會再拉著我,神色慚
愧。
我那時還傻傻地拉著小姐的手,讓她教我作詩,她忍無可忍,甩開我的手。
「小春,我已經給你足夠的體面了,不要再妄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作詩寫作原就是我們這樣風花雪月的人才配的!你想要作詩?吟唱自己的漿洗生活嗎?」
「我不是她!」
我呆呆地跪在原地,跪足了兩個時辰,明白了一個模糊而又讓我恐懼的真相。
她不是她。
她再也不會回來。
在夢裡,我仿佛又看到了她,穿著我不認識的服飾,走在大山之中,她曬得很黑,手上也劃破了很多血口子,卻鼓勵著後面的人:
「小朋友們加油,舊校舍坍塌了,今天老師就帶大家去我家裡上課!」
在她的身後,是十幾個女孩,她們神色堅毅,高唱著山歌,回蕩著,久久不息。
我在夢中醒來,枕套全湿了。
小姐,你在做你想做的事情,我想你是自由的,你是快樂的。
哪怕我再也見不到你,我也希望,你的一生做自己熱愛的事,不會被枷鎖禁錮。
而我,會永永遠遠記得你說的話,不會再被另一座府鎖住。
書局的老板並不是很滿意我這次交的稿,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這女驸馬為什麼最後不同意嫁給追求她的世家公子?反而兩手空空地闖蕩江湖去了,真是可笑,可笑!」
我還了那本《山海注》,睡眼惺忪道:「陳老板,若是我改了結局,這本書便不是真正的《女驸馬》了,不過就是才子佳人的尋常愛情故事。」
「也不知道那群公子小姐怎麼這麼愛看你的話本子,我瞧著就是離經叛道,可笑至極。」
陳老板向來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當初在我被拒絕了幾十次之後,隻有他的書局接了我的本子,還免費借給我書看。
「一百兩攢夠了嗎?」
「這次的稿費出來應該就夠贖身錢了。」
現在的小姐並不想讓我走,她本想將我的賣身契再改為死契,卻怕傳出去落個言而無信的名聲,隻能將贖身的十兩銀子提到一百兩的天文數字,讓我知難而退。
「對了,有個公子想見你,說是想瞧瞧寫出這種奇文的是怎樣一個人。」
我剛想拒絕,一支飛箭擦過我的臉疾馳而來,我急忙按住陳老板的頭,閃身一起躲到了一個隱蔽書案下面。
外面響起來激烈的廝殺聲,似乎有兩隊人馬。
「你的仇家?」
我們一起在桌下發問。
此時腳步聲逼近,陳老板害怕得縮進了桌角裡面,嘀咕著:「看不見我,看不見我。」一隻手輕松地把他拎了出來。
陳老板抖得渾身如篩子。
「十天前被借走的《山海注》現在在哪裡?」
「剛剛剛、還還還還……在在山水類的第二排,女女女、俠俠饒命。」
陳老板被甩了下來,用力地喘著氣,驚魂未定地朝著我的方向做嘴型。
「小春快走。」
我還沒來得及爬出來,卻聽到暴怒的聲音。
「東西呢?裡面的東西呢?」
劍抵在陳老板的脖子上,幾乎要擦出血來了。
我爬出來,大喊一聲:「放開陳老板,我是上一個借閱《山海注》的人,你要的東西我可能知道!」
我這才看清這女子的模樣,生得高大英氣,臉上卻都是血汙,一雙眼睛如鷹一般銳利。
她放開了陳老板,朝著我逼近。
此時一個慵懶的聲音傳來,「央九,你想綁了她嗎?這可不行,《女驸馬》我還沒有追完呢。」
「方狐狸,你忘記了,我從來不會動女子一分一毫。」
她走到我面前,離我很近,我才發覺她的睫毛很長,投影在小麥色的兩頰上,如楊柳梢掠過黃土地。
央九忽然抬起手臂,一陣風朝我的額頭上揮來,我緊張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卻見她隻是輕輕捏起我額頭上的碎木屑。
她有些別扭地刻意將有些粗的聲音壓細,聲調溫柔地問我:
「小姑娘,你記得《山海注》裡面有夾帶什麼東西嗎?」
陳老板剛從昏厥中醒來,口吐白沫,自言自語:「女魔頭被奪舍了?」
被央九一個眼刀過去,又如鹌鹑般縮著腦袋。
「不記得也沒有關系。」
先前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又響起。
一個穿著紅色官服的男子眨巴著狐狸般上挑的眼睛,笑眯眯地朝著我作了一個揖
「在下方予鶴,是《女驸馬》的頭號書迷,未經允許,唐突相見,甚是抱歉。」
原來這位便是之前陳老板說想要見我的那位讀者。
此人身形高挑,模樣卻是如白面書生一般看上去溫良可欺,尤其是眉間一粒紅痣,如妖似仙。
袍子上的金絲線繡的飛魚其是惹眼,他大喇喇地坐在被劈飛—截的登子腿的太師
椅上,晃悠著修長的腿漫不經心地盯著我。
而央九則是挺直著身子,面色微冷地警告:「這是王府奉旨辦的案子,請你不要插手。」
方予鶴脫下官帽,一臉無辜:「我來書局歇歇腳,幾時說我要查案了?」
「我幹差事不過是應付,哪像你,為了那人,連命都可以不要。」
「別吵嘴,聽這位姑娘說。」
兩人的目光又齊刷刷地看向我。
一個穿著盔甲,一個穿著官服。
都是一樣的高大,身上都有著藏也藏不住的肅殺之氣。
盯得我毛骨悚然,我仿佛如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再讓我看一遍《山海注》。」
我故作鎮定地接過書,背後沁出絲絲涼汗。
他們看上去對我並無惡意,甚至可以說是很客氣,可是我最害怕的便是將自己置身於他人的掌控之中。
就像現在的小姐對我,也會給我賞賜和體面,但這樣的禮遇,是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施舍,所謂禮遇和刀劍相加,不過是一線之間,他們的一念之差。
我摒棄雜念,一頁頁翻閱著書頁。
什麼都沒有,沒有夾帶,沒有標記。
「我沒找到....」
但在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扒開書縫,果然找到了一張隱隱被撕去的痕跡。
「如果你們要找的東西是某個線索,沒有多餘的夾帶的話,那這個線索也可以是《山海注》本身的內容,你們可以比照其他完好的《山海注》,從而推斷缺的是哪一頁。」
「你們放心,我和陳老板絕對不會對那殘缺的一頁好奇的。」
陳老板立馬感知到我的話中話:「就是就是,我就當兩位大人沒來過,什麼椅子、花瓶都是自個兒囫囵摔下去的。」
方予鶴噗通一聲被逗笑:「別害怕,店裡的損失央九會賠的。」
央九正在仔細地對照著到底是哪一頁殘缺,猛然被喊到,抬起頭,悶悶地不好意思道:
「這位掌櫃,對不住了,剛才進來時被一隊人馬攔截,我以為你與那些人勾結,所以殺紅了眼。」
陳鐸摸了摸脖子,有種劫後餘生感:「差點新頭換舊頭。」
在這有點緊張的氛圍下,陳鐸的話一下子打破了這種尷尬,好像春日暖陽化開冰面。
我們發出一陣莫名的笑聲。
四張臉,對視彼此,緣分從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