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已經被割了舌頭。
我自然不能告訴他,那一次他看到的裝扮成男子的人是我。
當日我阿兄不在,我裝扮成男子陪著我阿娘來上香,但上的香卻怎麼都點不著。原來是因為這個瘟神。
11
今天是小滿的生辰,按照他的習慣,這裡必定布了他的眼線。比如,此刻這個面生的小沙彌。
特別在聽見嬤嬤叫我小滿以後,他的眼睛一下亮了。他說要帶我們去拜最好的求子觀音。回宮的時辰已經到了。
我點頭跟上。
繞過後院巨大的菩提樹,紅色的圍牆長長看不到頭。枝葉扶疏間轉過一個佛堂,到了後面的禪院。
我進去一瞬,房門關上了。
前面袖手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
低沉的聲音沙啞帶著復雜的情愫:「過來。」
我一動不動。
他終於緩緩轉過頭來。
不過月餘不見,他好像變了很多。
瘦了,胡子也長了一部分出來,身上的衣衫甚至沒有整理得當,蹀躞歪了,看來來得很匆忙。
「我叫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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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
他看著我的裝扮,忽然像明白了什麼,冷笑一聲。
「看來你是攀上了更高的高枝,是嗎?這一個月,你走的那晚我就後悔了,我不能想象你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你因為他臉紅哭泣的模樣……我立刻派了人來追,卻沒想到,這個可惡的蔣社並沒有按他說得那樣帶你回老家….我找了你很久,後來,得到消息可能將你發賣,我隻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你都不知道,我看到他屍體的時候,我多開心!」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小滿,跟我回家。登雲郡主是個良善的女子,她必會憐你,如今她得罪宮中貴人被陷害,失去了郡主封號,更會和你同病相憐。」
我無聲笑起來。
他不明所以,聲音更低:「真的。小滿。相信我,我會對你很好的,就像是原來那樣….小滿,我很想你。日日夜夜都像你,無論什麼女人,無論是誰,都不如你。甚至我見到了登雲,但和你比起來,也根本不如你..我一定是瘋了,如你所願...小滿,我愛上了你。」
「小滿,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那日是我糊塗了,我不該送走你,我已重新置辦了宅子,裡面的喜好都按照你的來,以後你可以安心住在那裡哦,我隻要得空就會來看你。等你生下孩子,我會讓登雲將他們記在名下,堂堂正正做我的孩子——」
他上前一步,看著我冷冷盯著他。
他眼前忽然一亮:「你還….帶著我送你的發簪,是那根發簪,你心裡是有我的對不對。」
我一手緩緩撫上肚子。
他看著我的動作,似乎意識到什麼:「你..我微笑,伸出兩根指頭。表示兩個月的身孕。
「難道是..他眼裡閃出灼人的光,「難道是.」他幾乎要跳起來。「小滿,隔得近了,舊日情愫洶湧,他一時難以自控,上來想要抱我,「這裡沒有人會來,今天不要走了好不好——我想要」。
12
而就在這時,門砰的一聲被踹開了,兩個侍衛拔劍擋在我身前,一人直接將裴克踢到在地。
「大膽!」
侍衛呵斥怒罵。
疼得差點喘不過氣的裴克咳嗽半晌:「大膽,你知不知道我是誰?!竟然敢!」他轉頭叫外面:「來人!快來人!」來人了,但來的不是他的人。更多的侍衛湧了進來。將我齊齊護在身後。
而裴克的護衛要麼躺著要麼跪著,各個面如金紙。
裴克還沒搞清楚狀況:「小滿,他們強迫你是不是?告訴我是誰,這世上還沒有我付不起的價錢,是誰?」
他仔細想了想:「是不是上次問我討要你的李尚書?」
話音剛落,外面慌亂趕來的花胡子老頭差點跌一跤:「裴克!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他臉色慘白,看了我一眼,行了
個大禮,「臣見過昭容娘娘!奉陛下旨意,接娘娘回宮。」
「什麼?!昭容娘娘!?」裴克像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差點笑出來,「你說她是那個陛下深愛的昭容娘娘?!那個一句話就奪了登雲封號的昭容娘娘?!!」
李尚書擦了把汗:「不對,娘娘,一句話都沒說。」
裴克難以置信看著我,那一瞬間,眼裡驚痛、憤怒、恐懼、悲傷交織,他頹然摔坐在地上。
李尚書說:「娘娘精通詩詞歌賦,陛下文採斐然,娘娘手談無出其右,陛下正熱衷於此,娘娘性子恬淡,陛下最喜靜謐,琴瑟和鳴,天造地設一雙璧人啊。」
裴克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這一切,都是他曾經教我的,沒想到卻在另一個男人那裡排上了用場。他的臉色變了又變,變了又變,隻喃喃:「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復而盯著我的肚子,幾乎電光火石之間,他眼裡露出一種巨大的決心,他的指甲掐進掌心,地上零落幾滴血,下一刻,他緩緩抬起頭。
「原來….是昭容娘娘,恕臣——唐突。」
一聲臣,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裴克啊裴克,到現在也不忘算計一把,想要做一個呂不韋嗎?
李尚書在旁相邀:「昭容娘娘,您請——」
裴克緊隨其後,也走了過來。
然後在下臺階的時候,他跟在我身後,我直接跌了下去,那根發簪戳進了肚子。我疼得幾乎昏死過去之前,顫巍巍指了一下裴克。
13
等我再醒來之後,孩子沒有保住。
殿裡安靜,天子搬來了奏折,在沉默批改。
我醒來以後,身旁一半沒繡完的小衣服拿起來,嬤嬤將針線遞過來。天子伸手摸了摸我的手。
我給他看那粉色的小衣服,用手勢說。對不起。
他將我攬入懷中。裴克下獄。
而因為他謀害皇嗣的牽連,連同之前的舊案都翻了出來。
刑部李尚書親自彈劾端王府草菅人命,赫然在名冊上的便有席家的名字。裴克不服,一直不承認,但是不久就在酷刑下屈服。
而他心愛的登雲,在這時候,立刻同他劃清了界限,還說自己也是被他迷惑,如今早已幡然悔悟。
但宮門前的表白人盡皆知,從此身敗名裂。
在臨行那晚,我再度醒來,天子正在批閱奏折,他狀似無意問我要不要去看看裴克。
我點頭。
他擱下筆,讓貼身太監帶我前去。
我到了獄中,裴克早已不是昔日模樣,而此刻裡面還有別人。正式那個他心心念念的登雲。
「解除婚約!我要你解除婚約!!聽見沒有!」登雲咄咄逼人。
裴克冷笑:「賤人,當初你在宮門出醜,是你苦苦哀求我給你一絲體面,寧願做個平妻也要進我家門!現在你就是這樣過河拆橋?!!」
「你算個什麼東西!聽說你為了我還轉門去找了替身?!不要臉的東西!實話告訴你,早在京都,我就和北戎王子情意相通,我本是一國之後,要不是他早死!輪得到你來娶我嗎?」
「你!」
「我什麼?我爹娘花錢給我找了那麼夫子搞出那麼多詩詞,苦心經營那麼多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切嗎?都被你毀了,要不是你裝什麼深情,跑去跟陛下獻醜說心儀我,我早就進宮了,哪至於要遠嫁北戎!你們一個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害死我了!如今,你看看!一個小小的啞巴都能得到如此厚愛!要是我進宮!我不服!!」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副德行也想入宮?!要不是被你那些妝容騙到,你以為我真的仰慕你!?我隻恨自己有眼無珠,我本該擁有……呵,聽說,那副畫也不是你吧!天天學人家,你不累嗎?我看到你,就想吐。」
登雲出離憤怒:「我一想到你叫著我的名字和另一個女人上床更想吐。一聽到你和我在一起叫另一個女人名字更是惡心!」
狗咬狗在裡面吵得不可開交。
相見兩厭!隻恨不能搞死對方!
我也覺惡心。
而在這時,一隻手牽住了我的手。
我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子來了。
他拉著我,從黑暗一步步向前。
光影迷離,等我們站在牢門前,裡面的人一瞬跪下。
而私自收了錢放人進來獄卒也嚇得噗通跪下。
登雲的臉今日沒上妝,隻有和我三四分相似的臉是掩不住的刻薄和惡毒。
她死死盯著我。
天子蹙眉,旁邊的太監立刻上前幾步,一巴掌將她扇到在地。
「大膽!竟敢直視昭容娘娘。」
登雲哆嗦了一下,捂住臉,跪了下去。而一旁的裴克回過神來,開始求饒。
他到底是王府世子,養尊處優,自覺罪不至此。在這裡的日子哪裡過得慣,隻想出去,他不停說著自己的冤屈,說著自己的委屈,求天子看在他爹也就是天子遠房叔叔的面上網開一面。
天子靜靜聽他說完了一切。
「當日,席畫師可也曾這樣求過你?」
裴克臉色一白,瞬間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他立刻轉頭看向我,膝行兩步。
「小滿……昭容娘娘,求您,求您看在….…求您為我說句話啊,一句話,就一句話,行不行。」
曾經的上位者就在我眼前,如今輪到他們匍匐在我腳下。求著我憐憫。
可我不想憐憫。
他求著我幫他說話,可是我的舌頭都被他割掉了啊。我不會說話,也不能幫他求饒。
我轉頭拉緊了鬥篷。
天子最後說:「聽說你們心有靈犀,相處甚好,裴克為你不肯婚娶,一心等你,甚至親出京迎你。而登雲你在宮門相託,互訂終生。朕並不是不講情面之人。朕失去了一個孩子,你們就賠一個吧。如你們所願,朕允你們即刻成婚,隻要在這裡生下孩子,就可以出獄。」
登雲臉上慘白:「不要!不要!!!」
那一百庭杖徹底傷了她身子,她很可能這輩子都生不出來了。天子輕聲:「噓。這是最後的機會。」裴克不敢說話,心痛得無以復加看著我。「可是.…可是——陛下,我——」
旁邊的高公公很懂天子的心,叫來那獄卒:「你過來,今日玩忽職守,陛下給你一個機會,好好敦促監督他們,如果有喜了,以後你就將功補過。」他看了一眼天子,慢慢加上一句,「還能官升三級。」
那獄卒瞬間狂喜,跪下謝恩:「謝陛下!!小的一定好好完成任務!不,小的一定日夜敦促他們完成任務。」
高公公看了我一眼:「但是又怕他們吵到別人,你想想怎麼能安靜點。」「這還不簡單——」獄卒做出個割舌頭的動作,噤聲。
我們出去的時候,身後傳來瘋狂的求饒聲:「錯了,陛下饒命啊,陛下饒命啊!」原來他們的求饒和恐懼,其實都是一樣的。
14
出了大獄,我心情仍然有些忐忑。我看了一眼旁邊的高公公。他微笑示意我跟上天子。
我快行兩步,落在天子身後一步,他停下,牽住了我的手,手指輕輕撫過我斷掉的小指。
「可好受了些。」
我震驚抬頭,他微笑看著我。
「傻瓜。」
他知道,他原來都知道。
他怎麼會不知道。
一個在宮中曾經小心翼翼求生的人怎麼會不小心,怎麼會這麼放心我這麼靠近。
我想起午夜噩夢驚醒時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想起他批改奏折時忽然抬起的望向我的模樣。
「終究是朕失察了。當日朕出巡不在宮中,回來時案已結落,並未再去細察。以後再不用害怕了,以後,朕會護你。」
一輪月亮掛在半空。
他帶著我緩緩步下長階。長路漫漫,清輝滿地。
一如我當日送給他的那幅畫,畫面中,一大一小兩個人,牽著手,緩緩走在宮闱深牆中。
那幅畫,並不是隨便畫的,而是年少時曾經入宮,再落鑰前出宮,我看見那個孱弱的小小少年。
狹窄的甬道中,紅牆白月。
他的母親臉上還帶著紅印,低著快行,他警惕看著我。我追著我的父親,他跟上了他的母親。
我對他微微一笑。
他卻轉過了頭。
再最後悄悄轉過頭來,那時候,我一直盯著他,他猝不及防的回眸被抓住,一瞬的靜默。
我笑了笑,無聲說:「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