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唐寧的心就驟然一空,他下意識去看媽媽,媽媽在這個時候已經拿起筷子吃了起來,她並沒有去碰那碗紅湯,而是夾了一下唐寧做的魚。
這一邊的老道士也盛好了飯,他挑了個靠近媽媽的位置坐下,和媽媽一起去夾糖醋魚,挑選的位置都差不多,媽媽看到了有些不爽地看了老道士一眼,老道士笑眯眯道:“這魚給了你,你又沒有口福,不如讓我來嘗嘗。”
說著老道士夾走了這塊外焦裡嫩的魚肉,還不忘蘸了蘸醬汁,就著白米飯美滋滋下肚,細嚼慢咽之後,老道士豎起大拇指高聲贊道:“好!”
做這條魚的唐寧沒有對老道士的誇獎有什麼反應,他隻是想著老道士剛才說的那句“你沒有口福”,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說……
媽媽嘗不出魚的味道嗎?
怎麼可能?唐寧還記得他第一次做魚給媽媽吃的時候,媽媽吃得很認真,還誇他做得好吃......
唐寧怔怔地去看著媽媽,之前一直都直勾勾盯著他看的媽媽現在卻沒有再做出那番嚇人的姿態,她回到了唐寧所熟知的那個媽媽形象,安安靜靜低頭吃著魚,也許是不想再偽裝,她連魚刺也沒有吐過,連著魚骨頭和肉直接咽下。
“小寧?”蘇安雲替唐寧夾菜,他關切道:“先吃飯吧。”
唐寧這才端起碗筷,隻是他吃飯的時候總想著剛才老道士說的話,老道士說,媽媽沒有口福,媽媽沒反對,老道士還說這樣做對蘇安雲沒有好處,蘇安雲也沒有反對,他們在說的到底是什麼事情?僅僅隻是要讓媽媽去投胎嗎?那個血塊又是什麼東西?
有太多的疑問浮現在唐寧的腦海中,唐寧想得太投入,他一不小心就被魚刺卡住,唐寧捂住喉嚨咳嗽了起來,臉漲得通紅,眼睛漫上了生理性的淚水,在這一刻,餐桌上面三道視線都齊刷刷朝唐寧望了過來,唐寧看到了蘇安雲擔憂的眼神,老道士隨意的打量,還有媽媽那……雖然冰冷卻藏不住關切的目光。
唐寧的喉嚨下滾動了一下,把魚刺咽了下去,他的眼睛還是呆呆地看著媽媽,媽媽像意識到了什麼一樣迅速收回了視線,似乎根本就不關心唐寧發生了什麼,隻是低頭夾菜吃飯。
“小寧不要吃魚尾巴,那一邊那裡刺比較多。”蘇安雲剛說完,老道士立刻拿出筷子夾斷了魚尾,放到自己的碗裡:“嘿嘿,老頭我皮糙肉厚,根本不怕被魚刺卡住。”
他像個老小孩一樣去看媽媽,媽媽這一次沒再和老道士爭搶什麼,低著頭隻吃白米飯。
唐寧還是去看媽媽,他回憶起剛才去房間叫媽媽吃飯的過程,媽媽坐著不動,找不到頭的樣子很詭異,和媽媽拍照的時候,媽媽的樣子同樣嚇人,可其實也隻是外表看起來嚇人,除此之外,媽媽並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甚至連嚇人,也其實沒有用太過激的手段。
所以媽媽剛才那樣是在故意嚇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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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低頭將飯吃完就起身回到房間,唐寧也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飯,這頓飯吃得最認真的隻有那位老道士,在蘇安雲起身收拾碗筷時,老道士摸了摸肚子有些戀戀不舍地起來,不需要蘇安雲說什麼,他就自覺地走了出去,等蘇安雲進入廚房後,站在門口的老道士朝唐寧招了招手,示意唐寧跟著他出去。
如果是這之前,唐寧肯定不會跟著出去,因為他總覺得老道士過來就是要消滅媽媽的,可在媽媽今天和老道士交談過後,唐寧才發現老道士和媽媽的關系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水火不容,再加上老道士看起來知道很多關於他家的東西,唐寧想要去問清楚。
唐寧和老道士一起走出了房門,老道士他就像一位普通的吃撐了的老人,他一邊慢悠悠走路,一邊慢吞吞道:“小友啊,想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你為什麼想見我?”唐寧問道。
“當然是想嘗一嘗小友做的魚了。”老道士在唐寧不信任的目光中又悠悠補充道:“順便再講一些小友不喜歡的臭道理。”
“就像吃魚一樣,最好吃的魚永遠不是這一條,不要執迷於一時啊,不然被魚刺卡死了該怎麼辦?”老道士停下腳步,蒼老的眼睛看向唐寧,這雙眼睛沒有一般老人的渾濁,就像學過戲曲的人那樣明亮。
“讓令堂離開,對你們都好。”老道士語重心長道:“人鬼殊途,你與鬼長久相處,不得長久啊……”
唐寧想這確實是一些臭道理,比起上一次在菜市場的沉默,唐寧這一次可以斬釘截鐵拒絕道:“我不會離開她,不論她是人是鬼,不論我能不能長久地活著。”
這是唐寧慎重考慮了幾天,最終做出的決定。
他一直是一個彷徨又懦弱的人,從來都沒有堅定地選擇過什麼,也沒有什麼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她在的地方才是我真正的家。”
唐寧緩緩抬起眼,那雙眼睛第一次真正堅定了起來。
老道士凝視著唐寧,半晌,他嘆息道:“果然是母子,你和她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像。”
唐寧沒有說話。
這老道士輕聲問道:“即使是令堂強行留在這個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你也要留住她嗎?”
漂亮的眸子緩緩睜大,唐寧不可置信地盯著老道士,“......什麼意思?”
“本該離去的人留在不該留的地方,為天道所不容,無時無刻無不承受著煉獄般的煎熬。”老道士緩緩道,那雙見過世間太多苦難的眼在看到此刻唐寧的表情時,還是出現了一絲不忍,“你......還想留她嗎?”
唐寧的表情一片空白。
他的大腦也跟著一片空白。
在這茫然不知所措的空白中,他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捧著童話書的媽媽坐在他的床邊,為他念著小美人魚的故事。
愛看抗戰片的媽媽不僅不喜歡看苦情劇,也不喜歡這種經典的童話,她在讀到小美人魚為了上岸見王子,用自己的歌喉換取行走能力,從此每一步都像行走在刀尖上時,對懵懵懂懂的唐寧道:“千萬不要向這種人學知道嗎?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每一天都活得這麼苦,別人還不知道她失去了什麼。”
心髒好像被什麼東西用力攥緊,疼得唐寧快要呼吸不過來,他捂住胸口,那空白的神情被無窮無盡的痛苦取代。
他第一次為一個童話故事如此痛苦。
一個關於母親的童話。
第247章(1更2更3更營養液18.4W加更)
“小友,我言盡於此,剩下的時間,就由你好好考慮吧。”老頭拍了拍唐寧的肩膀,他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樓道上空無一人,老舊的感應燈暗淡下去,外面的世界重歸冷冰冰的漆黑,唐寧站在門前,他隻需要打開房門就能回到看起來溫馨又明亮的家中。
但他並沒有這麼做,他隻是站在門前。
一種苦悶又窩火的情緒堆積在胸口,壓得唐寧喘不過氣來,他的四肢都是無力的,隻有盤踞在胸膛的那股旺盛情緒在獨自洶湧。
如火一樣的痛苦將他構思好的未來全部瓦解冰消。
他曾經決定放棄一切,隻和媽媽呆在這個世界,現在卻發現這從來都不是他一個人飽受煎熬。
唐寧緩緩蹲了下來,他蜷縮在門口,閉上眼,一個字也不想說,一根手指頭也不想去動。
身後傳來了開門的動靜,燈光傾灑一地,照在了唐寧身上,門內是喧囂的,他聽到蘇安雲說:“小寧,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唐寧也想這麼問自己。
他那終於堅定下來的信念被徹徹底底打碎了,連帶著他的脊梁、他的勇氣、他所有的一切也都跟著化為了碎片。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要怎麼做了。
我最想得到的東西,已經開始離我而去了……
修長有力的手扶起了唐寧,唐寧就像喝得爛醉的人,他的脖子彎著,腦袋耷拉著,連頭上翹起的發絲也蔫蔫的,他將大半的力氣都壓在蘇安雲的身上,鼻梁壓在了蘇安雲的頸窩中,蘇安雲身上深深淺淺的清香縈繞著他。
“是哪裡不舒服嗎?”低沉的聲音充滿了關切的意味。
隻要唐寧有任何一點的不適,他都會如此關切,這種毫不掩飾的偏愛是唐寧一直都知道的。
他也知道蘇安雲對待別人的冷漠。
他一直都知道。
唐寧突然咬了一下蘇安雲的鎖骨,他咬得格外用力,快要將蘇安雲咬出血。
即使是蘇安雲在這樣猝不及防的狀況下,也微微吸了一口氣。
像會咬人的小狗一樣的唐寧卻一個人紅了眼眶,他的喉嚨裡發出了一點氣音,是隻有他一個人知道什麼意思的質問——
你也知道嗎?媽媽留下來會痛苦,你是不是知道?
唐寧病怏怏地抬起眼看向蘇安雲,發絲後的眼睛被淚水蒙著,眼周一圈都是病態的紅。
他的牙齒還咬著蘇安雲的鎖骨不肯松開,鼻頭卻跟著染上了一點紅暈。
那張俊秀的面容再一次被心疼的神情籠罩了,蘇安雲伸出手,充滿憐惜地撫摸過唐寧蹙起的眉頭,滲出淚水的眼尾。
微微的痒。
唐寧閉上眼,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牙齒用力咬住唇瓣,整個人充斥著快要破碎的脆弱。
下一刻,他重新睜開眼,躍過蘇安雲去看屋內的場景。
唐寧看到燈火通明的客廳裡坐著媽媽的身影,電視機屏幕在放著綜藝,是當下流行的娛樂節目,媽媽一邊嗑瓜子一邊看著裡面的主持人裝傻充愣,她也時不時發出一點笑聲。
這笑聲並沒有多少真切的情感。
媽媽一直都不喜歡看這種和娛樂圈相關的綜藝,她喜歡看相親類的綜藝節目,當她將電視調成這種年輕人會看的節目時,其實隻有一個目的。
女人回過頭,她看向門口的唐寧,開口問道:“要一起來看嗎?”
唐寧望著沙發上神態自若的媽媽,他無法從她的臉上看到任何痛苦,可是那張臉上的皺紋、曬黑的膚色已經寫上了時間賦予給她的痛苦。
他和媽媽對視,攥住心髒的那隻手握得更緊了,一點一點收縮,唐寧沒有絲毫力氣,他就像壞掉的機器人,有些卡頓地點了點頭。
媽媽往旁邊移了一點,給唐寧讓出了一個位置。
唐寧努力讓自己的表情正常,他一步一步朝媽媽走去,媽媽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那電視機裡傳來的一陣陣觀眾爆笑讓唐寧有些恍惚,他坐在了媽媽旁邊,和媽媽保持著一個巴掌的距離。
他想去靠近這個存在,又怕自己會讓她痛苦。
可是她已經在痛苦了。
媽媽看著屏幕上的嘉賓曬出童年照,她點評道:“還是寧寧你小時候的照片最好看,媽媽都給你存著那些照片呢。”
蘇安雲在這個時候也找了個位置坐下,他跟著看向電視,那些嘉賓發的童年照裡還有父母的出鏡,他看到那些老照片後誇贊道:“阿姨年輕時的樣子也是最好看的,像以前的港星。”
對於蘇安雲的奉承,媽媽沒什麼回應,她將嗑好的瓜子放在盤子裡,遞給了唐寧:“要吃嗎?”
唐寧緩緩伸出手,抓了一大把瓜子仁塞進嘴裡用力咀嚼,瓜子香噴噴的,媽媽問他還要不要,他繼續點頭,耳畔傳來了大笑聲,原來是電視裡的主持人和嘉賓笑的太過用力了,他們笑得蹲在地上,似乎眼淚都要笑出來。
有這麼好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