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回到海洲之後,才發覺情況遠比柳初說的要嚴重的多。
業陽大捷是個喜訊,大捷之後政府猛烈地增發了一輪法幣,法幣先前就時不時地下跌,這一回幾乎是有了一瀉千裡的架勢。
老百姓全都慌了,一窩蜂地往銀行取款,不得已海洲的各家銀行隻能臨時關閉,銀行一關,恐慌的情緒隨之蔓延得愈演愈烈,竟是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宋氏銀行也已經閉市三天,現在各家銀行門口都日夜不分地擠滿了想要兌錢的百姓,其實不用百姓來衝,存有大量法幣的銀行自己已經先要崩潰了。
法幣不牢靠,各大銀行自然是不樂意多存,可奈何上頭新出了個法案,強行要求各大銀行用黃金兌換法幣,銀行之中的黃金儲備量迅速見底,換來了一堆堆正在急速貶值的法幣。
這一下對銀行來說簡直堪稱雙重夾擊,但凡要是不想倒閉的銀行隻有一條出路——投靠政府。
這是個相對體面的“死法”,把銀行交給政府,盈虧就不管了,至少人能摘幹淨,不落個破產的下場。
許多銀行已經在生死邊緣,偏這個時候宋玉章還不在,柳初這才快馬加鞭地跑出來請宋玉章回去主持大局。
宋宅內沒有開燈,宋玉章摸著黑同柳傳宗談話。
因為宋玉章人去了清溪,柳傳宗以金庫鑰匙被行長帶走為理由,拒不履行法案,算是勉強保住了銀行金庫裡庫存的黃金。
但很顯然上頭是決不允許宋氏銀行獨善其身的,再不交黃金,法案規定將採取大幅度的稅務處罰,最高處罰足以讓任何一間銀行原地破產。
“那不是處罰,”宋玉章平靜道,“那是明搶。”
柳傳宗不好回答,隻道:“維也納裡的金銀現鈔,您走之後,廖局長擅自拿走了一半。”
廳內時鍾慢走,宋玉章靜默良久,道:“我知道了。”
沈成鐸一死,留下了座現金庫,宋玉章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想好了要狠刮一筆,隻是這一筆對於如今的情況來說,不能說是杯水車薪,但也的確是解決不了問題,更不要說廖天東又拿走了一半。
這一半照理說還是廖天東“應得”的,這些人,全都要用錢喂養著,都是些豺狼虎豹,隻是有的看著兇猛,有的表面溫和,實質來說,並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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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章單手扶住了額頭,胸腹中深深地吸氣呼氣,這般來回數次後依舊是無法平靜。
柳傳宗聽出了他呼吸的急促,低聲道:“聶家二爺馬上就要到海洲了,他如今正是火熱的人物,興許能在上頭說上話。”
宋玉章沉默良久,他突兀地笑了一聲,笑聲很輕,品不出太多情緒。
“你先回去吧,”宋玉章攥了沙發扶手起身,“小心別露了形跡。”
“是。”
柳傳宗悄然離開,宋玉章在大廳中靜立片刻,回身掃了一眼大廳,雙手插在口袋中,他仰頭又深吸了一口氣,太陽穴陣陣發緊的眩暈。
聶飲冰剛打了勝仗,自然是能說得上話,可能不至於有那樣一言九鼎的作用,至少是能減輕一下銀行的負擔,勉勉強強地支撐起來,說不定還是能熬過去。
鐵路初段修成,過了年就能通行,一通行就不愁沒錢,兵工廠也復工了,未來也能想見會有許多收益,到時候,銀行就又能順暢地經營下去了。
可是之後呢?
宋玉章轉身慢慢向廳外走去,外頭銀月高懸,一片碧色之中湖水漆黑幽深,白色的鳥兒正收攏著羽毛單薄地棲息在湖邊。
宋玉章佇立在湖邊,仰望著天上的月亮,時移世易,他不再是那個見識短淺的江湖騙子,他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可他看到的並不是更美更廣闊的風景,而是如湖水般幽暗的漩渦,身處其中,誰也逃脫不了。
宋玉章是秘密回的海洲,他在宋宅隱蔽地待了兩天,一直都在獨自思索。
柳傳宗和柳初冒險傳遞了兩次消息,銀行情況非常之糟,聶飲冰倒是近了,明天就能到海洲城外,據說帶了一個師的兵。
“等聶二爺帶兵進了海洲,形勢就不一樣了,”柳初很樂觀道,“隻要聶二爺留在海洲,以後海洲那還不是聶二爺說了算。”
他心想聶二爺在海洲當土皇帝,那宋玉章不就能橫著走?
未來鐵路兵工廠一成,海洲將會肉眼可見地成為全國其中一個堅挺的堡壘。
宋玉章面無表情地聽著,臉上卻是沒有喜色。
對於柳初所描繪的在海洲呼風喚雨的情形,宋玉章並未感到有任何志得意滿的愉悅,他很平靜,平靜到了柳初都覺得異常。
柳初以為宋玉章還在擔憂形勢,舉了例子給宋玉章聽,舉的竟還是二十三師的例子,二十三師雖然廢物得出奇,可佔住了關圖,就算是那麼個窮地方,二十三師照樣是活得滋滋潤潤,像海洲這樣富庶發達的地界,蠻可以建造出一個很好的世外桃源。
宋玉章聽了柳初的話笑了笑,“世外桃源?”
柳初用力點頭,“仗都快打完了,以後就是安生過日子,咱們在海洲,行長你有錢,聶二爺有兵,孟二爺有生意,你們三個在一塊兒,到時候在海洲沒人敢惹您。”
宋玉章面上笑容漸漸下落,最後在唇邊凝結,他淡淡道:“現在在海洲,也沒人敢惹我。”
柳初愣了一下,道:“話是這麼說,可是銀行現在的確是沒法動了……”
“有什麼不能動的?”宋玉章低垂下眼,“備車,我要去銀行。”
柳初驚訝地睜大了眼,“現在嗎?”
“嗯。”
“可是聶二爺還沒進城,您去銀行,怕是會有危險。”
“什麼危險?”
“現在銀行外頭全是人,”柳初補充道,“這回情形跟上回不一樣,您要是堆出金山來,他們就敢搶,您信不信?”
宋玉章又是一笑,“搶?不會。”
柳初還要再說,宋玉章一擺手,在柳初面前很堅決地一頓,“去開車。”
柳初沒辦法忤逆宋玉章,隻能去開車,同時也叫上了宋家的隨從。
宋玉章上了樓換了身衣服,柳初正在樓下等,見他下樓,便又有些怔忪,宋玉章穿了一身黑色西服,那黑色泛著一絲華麗的光芒,像是要去參加某種宴會才會穿著的衣服。
海洲一向都是繁華盛景,如今街頭也依舊是很熱鬧,車來車往,叫賣聲不斷,光看這些情形,是無論如何不會叫人相信海洲現在正在經歷大震蕩。
等來到靠近銀行的路段,終於是見了端倪。
人,整條街上幾乎全是人,看樣子都並不算激動,是一種麻木而絕望的沉默氣氛。
柳初緊張道:“行長,車不好再往前開了。”
宋玉章坐在車內靜默了片刻,隨即一推車門從車上下來,他向前望了一眼,發現人群或站或坐,統一地望向銀行方向。
這樣龐大的人群數量,最好是先要鎮壓,再上繳黃金,解決法案問題,最後看銀行裡的餘錢辦事,這樣才能順利地保下銀行。
“行長,這情形恐怕咱們進不去,”柳初壓低聲音道,“要回去嗎?”
宋玉章雙手插在口袋中,姿態翩然地向前走了一步。
柳初猶豫著要不要下車,最後還是決定開車跟著宋玉章,萬一出什麼事,車總比人強。
宋玉章走了一段路,才被前頭的人發覺。
“宋行長——”
“是宋行長!”
“宋行長回來了,宋行長回來了——”
人群顯然是激動起來,柳初緊握著方向盤,下車也不是,開車也不是,急道:“行長!”
面對聚攏來的人群,宋玉章微一擺手,人群像是受到無形的阻攔一般停下,絕望和希望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一齊向宋玉章湧來,宋玉章平淡道:“請讓讓,我要進銀行。”
人群在奇異的靜默中分開了條路。
現在各大銀行的行長幾乎是說好了一般集體消失在海洲,宋玉章也沒露面,知情的說他去外地了,但也難說,是不是真的去外地了,總之,無人出現,這是事實。
宋玉章現在忽然出現,眾人慣常地想要去相信,可又害怕這相信會盲目地落空。
柳初開著車緊緊地跟在宋玉章身後,人流散開又聚攏,始終密密麻麻地跟著一人一車,車內的柳初有些兇狠得緊張起來,隨時都預備開車撞人,或是下車拼命。
銀行是關著的。
宋玉章站在銀行下,仰頭看向鎏金的頂,大白天,光很刺眼。
宋玉章看了一會兒,回身單手撐了車蓋跳上了車,在人群的驚呼聲中三兩步走上了車頂。
人山人海,宋玉章都望不到人群的邊際在哪,漆黑的車輛成了人海中的孤島,他站在島中央,聲音不高不低地傳了出去,“銀行兩小時後開市,請諸位先行後退。”
如同石子砸入海中般激起了層層漣漪,巨大的議論聲湧來,宋玉章眉目鎮定,他胸前疊了一朵暗紅色的絲巾,雙手懶散地插在長褲口袋中,他向著眾人仰望的方向一笑,“諸位,這是宋氏銀行,我說過,有我宋玉章在一天,銀行就絕不會取不出錢!”
這話似曾相似,耳熟得叫人不由自主地放心,人群在嘈雜的議論聲中竟真的慢慢開始後退。
宋玉章站在車頂,目光遠眺了傳話後退的人群,過一會兒便轉身又跳下了車,他俯身敲敲車窗,對驚呆了的柳初微微一笑,“進去吧。”
柳初下了車同宋玉章進入銀行,他很緊張地立即關了門,外頭車停著,車後是一大片空地,真的沒人衝上來。
宋玉章進了銀行,手掌撫過牆上燈的開關,邊往前走邊“啪啪”地開了所有的燈,對柳初道:“通知銀行裡所有人立刻上班。”
柳初開始一個個電話,最先通知的當然是柳傳宗。
柳傳宗住得離銀行很近,幾分鍾就趕來了。
“金庫鑰匙帶了嗎?”宋玉章道。
柳傳宗面色平靜道:“帶了。”
宋玉章微一點頭,揚手道:“去開金庫。”
柳傳宗靜立不動,“您真的想清楚了嗎?”
宋玉章抬手拍了下柳傳宗的肩膀,“去——”
柳傳宗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深深彎腰,“是,行長。”
宋玉章是想清楚了。
這裡的一切原本就不屬於他,這裡的一切卻又都屬於他,他宋玉章的銀行,怎麼使用都歸他說了算,誰也別想擺布,千金散盡,灑落人間,正是好去處!
宋玉章走到那扇新安的玻璃窗前,他俯視了樓下已恢復了安靜的人群,微微一笑,覺得心裡是異常的輕松痛快。
身後傳來門鎖扭動的聲音,宋玉章回過身,進來的是孟庭靜。
“你怎麼來了?”宋玉章道,“不是叫你別管麼?”